向局長領會張兆林的意圖,跑去給陶凡請示匯報。陶凡一聽便知道是張兆林推過來的事,心中不快,打斷了向局長的話頭。不用向我匯報,我現在是老百姓了,還匯什麽報?我原來不同意,現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幹部了,又說可以修,我成了什麽人了?老幹部的娛樂活動設施要建設,這上麵有政策,是對的。可也要從實際出發呀!我們老同誌也要體諒國家的難處,不要當了幹部就貴族氣了。我們還可以打打門球哩,還有那麽多老農民、老工人他們打什麽去?


    陶凡很少這麽發火的,所以很客氣地將向局長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撫了一陣。


    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匿名電話,叫他放聰明一點。聲音兇惡而沙啞,一聽便知是偽裝了的。陶凡氣得漲紅了臉,倒並不害怕。


    此後一連幾天都這樣,陶凡怎麽也想不出這電話的來頭。那完全是一副黑社會的架勢,可他從來沒有直接招惹過什麽惡人。他的電話號碼也是保密的,一般人並不知道。夫人嚇得要死,問是不是讓公安處胡處長來一下。陶凡說不妥,那樣不知會引出多少種稀奇古怪的說法來,等於自己脫光了屁股讓別人看。他想來想去,隻有打電話給郵電局,換了一個電話號碼。


    可是清淨了幾天,匿名電話又來了,更加兇狠惡毒。這回真讓陶凡吃了一驚。這電話號碼,他隻告訴了地委、行署的主要頭頭和女兒他們,怎麽這麽快就泄露出去了?這個小小範圍同匿名電話怎麽也牽扯不上呀。


    關隱達同陶陶回家來了。關隱達斷定那電話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有關。怎麽可能?陶凡一聽懵了。關隱達分析道,明擺著的,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消息一傳出,建築包頭們就會加緊活動。有人以為這一次肯定會批準的,就收了包頭的好處。您現在一句話不讓修,包頭白送了禮是小事,要緊的是損失了一筆大生意,怎麽不恨您?


    陶凡聽著關隱達的推斷,氣得在客廳走來走去。難道這些人就這麽混蛋了?


    關隱達明白陶凡講的這些人指誰,便說,也不能確定是誰收了包頭的好處,查也是查不出來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電話的並不是受了誰的指使。那些包頭都是些流氓,沒有人教他們也會這麽做的。


    陶陶嚇得全身發抖,跑去拉緊了窗簾,好像生怕外邊黑咕隆咚地飛進一條彪形大漢。她勸爸爸就讓修吧,怕用掉了您的錢不成?


    夫人也說是呀,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了,頂著幹嗎呢?


    自從政以來,從來還沒有人這麽大膽地件逆過他,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憤憤地說,本來我就不想管,他們要這樣,我堅決不讓修,看把我怎麽樣?


    關隱達很少像今天這樣直來直去同陶凡討論問題的。一般事情,憑陶凡的悟性,一點即通,多講了既顯得累贅,又有自作聰明之嫌。但陶凡這幾年是高處不勝寒,外麵世界的真實情況他是越來越不清楚了。所以他覺得有必要講得直接一些。他還從劉培龍那裏隱約感覺到了張兆林在這件事上的真實態度。陶凡在客廳來回走了一陣,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關隱達便委婉勸了幾句。陶凡一言不發。窗外寒風正緊,已是嚴冬季節了。


    次日,陶凡撥通了張兆林的電話。他說這幾天同一些老同誌扯了扯,他們都要求把活動中心修了算了。老同誌也體諒財政的困難,說預算可以壓一壓。我看這個意見可以考慮。這是我欠的帳,現在由你定了。張兆林說,我原來也是您那個意思,緩一緩,等財政狀況好些再搞。可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幹部的信,火氣還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長,我隻有硬著頭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爭取定下來算了。


    打完這個電話,陶凡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身經百戰的將軍第一次舉起白旗也許就是這種滋味。


    陶凡很安逸地過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本地日報上的一則有獎征字啟事,他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原來地區工商銀行一棟十八層的大廈落成了,向社會徵集“金融大廈”四字的書法作品,獲征者可得獎金一萬元,若本人願意,還可調地區工商銀行工作。其實這則啟事夫人早看到了,覺得蹊蹺,便藏了起來。可陶凡看報一天不漏,幾天都在問那報紙哪裏去了。夫人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說不知放到哪裏去了。偏偏王嫂很負責,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來。陶凡便猜到報紙是夫人有意收起來的。夫人用心良苦,可見自己很讓人可憐了。往常,那些自己稍稍認為有些臉麵的單位,都跑來請他題寫招牌。他明白有些人專門借這個來套近乎,也並不讓他們為難。隻要有空,揮筆就題,當然不取分文。也有個別人私下議論,說地委書記字題多了,不嚴肅。他也不在乎,說郭沫若連北京西單菜市場的牌子都題,我陶凡還沒有郭老尊貴吧。


    如今工商銀行搞起有獎征字來,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嗎?


    老幹部老沈,處事糊塗,人稱老神,神經病的意思。老神老來塗鴉,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裏,鼓動陶凡參加有獎征字。老神偏又是個愛理閑事的人,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征字活動的來龍去脈。原來,工商銀行李行長去請張書記題字,張書記說,金融大廈是百年大計,最好不請領導題字,也不請名人題字,幹脆搞改革,來一次有獎征字。


    陶凡自然不會去參加這個活動。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裏不好受。這天晚上,工商銀行李行長登門拜訪來了。坐下之後,講了一大堆這麽久沒有來看望之類的話。這位老李在他印象中一直還是不錯的,是否為征字的事過意不去?閑扯了半天,李行長果然講到了這件事。他說礙於麵子,去請張書記題字。原以為張書記肯定會謙讓,推給陶書記題的。但張書記這麽一定,是他事先沒有料到的。


    陶凡朗聲笑道,老李呀,可不準在我麵前告兆林同誌的狀哪!兆林同誌的意見是對的。依我看,這還不隻是一次簡單的征字活動,在我們這閉塞的山區,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運動哩!您向報社轉達我的建議,可以就這次有獎征字組織一次討論,讓全區人民增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勞動的意識。


    李行長點頭稱是。陶書記看問題的角度總比我們要高些,領導就是領導。


    報紙專辟了一個“征字擂台”欄目,每次登出入圍作品數幅,並配發一兩篇討論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書法作品,但對按照他的建議組織的那些討論文章並不在意。搞了一個月的擂台,終於評選出了最佳作品一幅。獲征者為一中學教師。陶凡仔細看了此人的簡介,似曾相識。回憶了好一陣,才想起同這位教師也算是打過交道。原來,陶凡在任期間,有些塗得幾筆字的人總想借切磋書道之名同他交結,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鄉村中學教師致信於他,要求調進城來,陳述了若幹理由,信中附了一幅“翰墨緣”中堂,旁書“敬請陶凡先生雅正”。字倒有些風骨,陶凡暗自喜歡,但“陶凡先生”四字讓他特別刺眼。便在信上批道:鄉村中學教師隊伍宜穩定。轉教委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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