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特別叮囑說,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交待這兩位同誌。


    高院長說,這兩位同誌可靠,關書記放心。


    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誌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誌。


    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誌要告訴嗎?


    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根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事不多。劉培龍同誌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麽事都不應瞞著他。嶽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著劉培龍同誌,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敏過人,隻沉吟片刻,馬上說,培龍同誌那裏,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後,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


    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發著高燒,頭痛難支。直到淩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液瓶裏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隻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液注人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感覺卻在腦子裏久索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隻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天明以後,病情緩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廳,不聲不響地用了早餐。


    李醫生說,現在沒事了,但起碼要連用三天藥,鞏固效果。醒來後,盡量要他吃點東西。還要扶他起來坐一坐。躺久了最傷身子的。


    李醫生讓小陳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他的班。


    上午十點多了,陶凡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但渾身乏力。夫人和李醫生都在床邊,見陶凡醒了,都問他感覺好些嗎?想吃些什麽?


    陶凡搖搖頭。


    李醫生勸道,不吃東西不行的,霸蠻也要吃一點。


    陶陶這時也進來了。她今天請了假。


    夫人交待女兒,熬些稀飯,有好的醃菜炒一點兒,你爸爸喜歡的。


    想起來坐一會兒嗎?李醫生問。


    好吧。


    陶凡有點奇怪,自己輕輕兩個字的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許這次雖然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吧。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通的,隻有用中醫來解釋。


    按李醫生的意見,先在床頭放一棉被,讓陶凡斜靠著坐一會兒,感覺頭腦輕鬆些了,再下床到沙發上去坐。


    陶凡雙手在胸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飯和醃菜。陶凡下床坐到沙發上。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


    下午,陶凡暢快了許多。躺了一會兒就要求下床坐著。睡不著,躺著反而難受些。


    這次跑到這裏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培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馬上想個辦法同劉培龍見麵。時間越拖,尷尬越深。劉培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縣委書記中唯一的地委委員。讓關隱達跟劉培龍當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慮。可如今,情況變了,劉培龍會怎樣?


    護士小陳被陶凡熱情地打發走了。夫人一再表示感謝。小陳說應該的,不用謝。每天三次肌注她會按時來的。


    夫人和女兒陪陶凡說話。陶陶盡說些縣裏的趣事兒,有幾回笑得媽媽出了眼淚水兒,陶凡也打起哈哈來。陶凡聽著她們母女說笑話,心裏卻在想什麽時候同劉培龍見麵。隻怕最遲在明天上午。


    關隱達準時下班回來,全家人開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舊是稀飯醃菜,還喝了幾口素菜湯。席間,陶凡說,明天告訴劉培龍,隻說我來了。陶凡隻這麽簡單地交待一句,沒有多講一句話。關隱達也正在考慮這事,隻一時不知怎麽同陶凡講。他擔心陶凡不準備見劉培龍,那將使他很被動,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來了。他真佩服老頭子處事的老道。


    第二天上班,關隱達向劉培龍告知了陶凡的到來。劉培龍馬上說,剛才兆林同誌打電話來,說陶書記來我們縣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剛準備上你家去。


    其實,劉培龍是昨天上午接到張兆林的電話。可他見關隱達並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問了。既然今天關隱達告訴了他,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一下張兆林的電話,一則替張兆林賣個人情,二則也讓你知道張兆林同他是經常電話聯繫的。隻是時間上要做點藝術處理了。


    劉培龍馬上隨關隱達到家裏去。陶凡正在教小外甥作畫。陶陶專門替通通請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見劉培龍一進門,忙放下筆,攤開雙手。你看你看,雙手盡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劉培龍伸出來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劉培龍坐下,帶通通進了屋。陶凡進衛生間洗了手出來,再同劉培龍握了手。一邊笑道,培龍同誌,你們縣裏不歡迎我呀!


    劉培龍兩耳發熱,不知陶凡指的什麽。便說,剛才一上班就接到張書記電話,說您來視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電話剛放下,隱達同誌就來叫我了。


    陶凡一聽,便知張兆林的電話隻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見劉培龍的確是個聰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來視察,是來探親。可這個地方不客氣,我一來就感冒了,燒得暈暈乎乎。隱達說去叫你,我不讓他去。燒得兩眼發黑,同你說瞎話,不合適呀!


    說得大家笑了起來。


    劉培龍再三講了張兆林的電話,再三賠不是。


    陶凡心想,也許劉培龍也知道他看破了關於電話的假話,但還是照說不誤。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麽哲理似的。是啊,多年來,我們同事之間不都是這樣嗎?相互看破了許多事,卻都心照不宣,假戲真做,有滋有味。這種領悟他原來不是沒有,但那時覺得這是必要的領導藝術。今天想來,卻無端地悲哀起來。於是笑道,兆林同誌也管得太寬了。我出來隨便走走,要他操什麽心?他管他的大事去!


    關隱達剛才沒有插嘴。這兩個人的應對在他看來都意味深長。因年齡關係,陶凡和劉培龍在官場上比他出道早,經驗都比他豐富。但他們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裏也許不露形跡,他卻都能心領神會,他暗自驕傲自己的悟性。剛才這幾回合,他最服的還是陶凡。幾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僅洗盡了自己的難堪,反倒讓別人過意不去。微笑著晾你一會兒,再來同你握手,讓你心理上總是受製於他。而對張兆林似有還無的慍怒,讓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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