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隻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忽忽地飄蕩。靜一,隻怕是加重了。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麽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隻擺擺手,不作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遇不遂心的事就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抑鬱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誌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隻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隻是感冒,不注意,並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隻急得想哭。


    先捱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隻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裏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脹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麽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隻有到陶陶那裏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裏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裏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靜一馬上交待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甥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誌有個便車在這裏。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麽定了。請轉告兆林同誌。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裏趕到這裏最多隻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麵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麵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裏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隻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誌。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早已將衣服、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鍾,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黃永玉老先生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黃先生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唯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妙所在。那些下屬們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長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毛澤東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宣洩,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手yin,既要宣洩,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麽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來,陶凡是前任省委書記的老下級。當年省委書記在省一化工廠任一把手的時候,陶凡是那裏的高工。書記出山後,從一化工帶出了一批幹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隻在北京安排了個閑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麵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遊泳。而他常去的那個遊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麽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作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諸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


    臨行,陶凡又專門交待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


    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裏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誌們了。


    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臥室作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去。隻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隻留他和小陳在床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兒。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隻是年紀大了,感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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