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辦公室的門,馬上意識到自己出來得不是時候。按慣例,上午開會都是八點半開始。地委的頭兒們和地直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正三三兩兩地往會議室走。陶凡進退不是,隻恨自己沒有隱身術。


    有人看見了陶凡,忙熱情地過來握手致好。這一來,所有的人都走過來。陶書記好,陶書記好,也有個別叫老書記好的,樓梯口擠得很熱鬧。陶凡本是一手夾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將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夾著。剛握了兩個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劉馬上撿了起來。別人多是雙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應用雙手。可左手夾著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應酬完,陶凡同小劉下樓來。剛到樓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小劉說,我拿著。陶凡連說,糊塗糊塗,剛把拓本交給你,馬上就忘了。


    小劉狡黠地道,當領導的大事不糊塗,小事難得糊塗。


    陶凡一路上交待小劉,從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來接了,有事他自己打電話給值班室。小劉說還是照常每天來看看。陶凡說,不是別的,沒有必要。小車很快到了家,陶凡堅持不讓小劉下車,小車便掉頭下山了。


    陶凡按了門鈴,不見王嫂出來。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買菜去了。他已有好幾年沒有帶家裏的鑰匙了。他的鑰匙常丟,幹脆就不帶了,反正下班回來家裏都有人在家。


    怎麽辦呢?唯一的辦法是打電話要夫人送鑰匙回來。可打電話必須下山,顯然不合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辦公桌上的電話號碼。這種事以往通常都是秘書小周代勞的。小周是接替關隱達的第二任秘書,跟他車前馬後四年多,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麵任副縣長去了。陶凡覺得小周不錯,自己離任前應給他安排安排。小周下去以後,吳秘書長說再配一位秘書給他,要他在地委辦自己點將。吳秘書長的態度很真誠,但陶凡明白自己點將同時也意味著自己可以不點將。就像在別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動手削梨子一樣。這他很理解,退下來的地委書記沒有再帶秘書的待遇。


    沒有秘書在身邊,還真的不方便。十多天來。他的這種感覺極明顯。就像早些年戴慣了手錶,突然手錶壞了,又來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混沌空間,很不是味道。後來位置高了,任何時間都有人提醒,幹脆不戴手錶了,也就習慣了。陶凡如今沒了秘書,雖然感覺上不太熨帖,但相信還是會慢慢習慣的。他想不帶秘書和不戴手錶最初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


    眼下的問題是進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隻有等工嫂回來了。他便在小庭院裏踱起步來。走了幾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來。


    無事可做,隻一心等著王嫂回來。不免想起自己剛才在辦公室樓梯口的一幕。雙手不空,慌慌張張地將拓本交給小劉,再跟同誌們握手,那樣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應讓小劉接過公文包去。想到這一點,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國吃西餐鬧了笑話一樣的不舒服。


    當時自己怎麽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誌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隻伸出一隻手來。有時同這位同誌握著手,口卻招呼別的同誌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麽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麽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怎麽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時隻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威風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時不應有的謙恭感覺深表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誌的熱情勁兒,心裏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幹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麵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麽說,那些人在心裏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我了。自己的位置這麽快就降了一格,那麽以後呢?有人幹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別於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麽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鍾的應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蘇蘇地發冷,打了一個寒顫。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牆,好一會兒,才鎮住了自己。這才發現左手被荊刺紮得鮮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糙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幹?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麽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麽了?陶凡隻說沒事沒事,進了臥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臥室去,隻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鍾,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麽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隻會怪他死腦筋,怎麽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裏,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麽這麽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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