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凡是一隻虎。劉培龍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往常,劉培龍有意無意間研究過陶凡,覺得他並不顯得八麵威風,卻有一股讓人不敢造次的煞氣。真是個謎。他從不定眼看人,無論是在會上講話,還是單獨同你談話,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卻又讓你感覺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內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製下。前兩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會上,陶凡不緊不慢地講話,微笑著把目光投向每一個人,這是一個例外。不論是誰,當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會不自然地陪笑。劉培龍注意到,張兆林笑得最深長,還不停地點著頭,似乎要讓陶凡對他的笑臉提出表揚才放心。劉培龍早就聽到傳聞,省委明確張兆林接任地委書記時,他建議將陶凡安排到省裏去。說陶書記年紀是大了一點,但把他放到一個好一點的省直部門,掛個黨組書記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條件還是好些嘛。最後陶凡還是就地退休了。劉培龍本也相信這一傳聞,認為張兆林不希望有這麽一位老書記在他背後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見了張兆林的笑臉,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


    劉培龍估計,張兆林同陶凡的關係會越來越微妙的。這將使他不好做人。按說,張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舊時說法,同是陶凡門生。現在,張兆林因為身份的變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淪為一種近似政敵的關係,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師與門生的關係。顯然,自己同張兆林的關係就值得考慮了。那天散會後,他馬上趕回了縣裏。剛過一天,張兆林來了電話,告訴他陶凡來了,要他熱情接待老書記。他相信張兆林的囑咐是真心實意的,都這個級別的幹部了,怎麽會小家子氣?但犯得著為此親自打電話來嗎?他摸不透張兆林是否還有別的暗示,更讓他擔心的是陶凡的到來。工作剛移交,急匆匆地跑到這裏來幹什麽?來了,又不馬上露麵,真讓人覺得有什麽陰謀似的。直到剛才,方知陶凡原來偶感風寒,昨天不便見麵。了解到這一點,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談笑風生,並不顯病態。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依陶凡素來的個性,不會專程來探親的。


    弄不好,陶凡此行將使我與張兆林的關係馬上複雜起來啊!劉培龍無可奈何地思忖著。


    這時,陶凡又是那種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著說,把你們兩位父母官都拖在這裏陪我這老頭子閑扯,不像話的。培龍同誌,我來了,就見個麵,不要有別的客套了。你們上班時間陪我,算是曠工。這不是玩笑話。我也不會打擾縣裏其他各位領導了。你林姨記掛外甥,硬要把我拉著來,反正我也沒事。大家對我出來隨便走走,要慢慢習慣才好,不然,老把我當作什麽身份的人,一來大家就興師動眾,我就不敢出門了。那不一年到頭把我關在桃嶺?我可不想過張學良的日子哪!好,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劉培龍又客套一番,同關隱達一道出去了。


    二人一走,夫人從裏屋出來。陶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子軟了下來。夫人見他倦了,服侍他吃藥躺下。他想晚上回去算了,夫人不依,說起碼要等三天治療搞完,也得恢復一下精力和體力。陶凡隻得聽了。


    當天晚上,劉培龍覺得應同張兆林通個電話才是,他知道張兆林一定想知道陶凡在這裏的活動。但陶凡在這裏確實沒有什麽活動。那麽打電話講什麽呢?絕對不能講陶凡純粹是來探親,在這裏什麽也沒幹,這樣講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怎麽辦呢?最好絕口不提活動不活動的話。考慮好之後,他撥了張兆林的電話。


    張書記嗎?我是培龍。陶書記我們見過了。他來的路上著了涼,有點感冒,昨天不肯見人。今天我們匆匆見了一麵。他不讓我搞任何方式的接待,也不準通知其他同誌。所以你交待要熱情接待,這個任務我隻怕完不成了。再說這幾天我也實在太忙了。


    張兆林說,你就那麽忙嗎?陶書記來了你都脫不了身,我張兆林來了不是連麵都不見了嗎?


    劉培龍忙說,情況不同。陶書記個性你也知道的,他說現在是私人身份,說我上班時間去陪他是曠工。是的是的張書記你別笑,他可是一本正經說的,我還真的怕罵,不敢曠工。


    劉培龍隱去了你張書記來就不同的意思。他覺得這麽講明就沒有意思了。


    張兆林說,你劉培龍曠工也要陪陪他。陶書記你我都清楚,這樣的老同誌不多!你沒有時間陪他不會怪你的,可別人背後要講你的,知道嗎?


    劉培龍說那好吧,明天再去試試。沒有講一定去陪。


    打過電話,劉培龍輕鬆了許多。他還說不清剛才的電話有什麽收穫,隻是隱約覺得自己同張兆林玩啞謎似地溝通了一次。


    三天後,陶凡返回地區。小劉開車接他來了。臨走時,陶凡囑咐關隱達,要配合好劉培龍同誌。


    這讓關隱達心裏微微一驚。是不是陶凡預見到了什麽?他知道,陶凡有些話的真實意義並不在字麵上,需要破譯。陶凡的風格像太極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著邊際,卻柔中有剛,綿裏藏針。似乎這個級別的幹部都有點這個味道。他早就發現,張兆林任地委秘書長時,還發一點脾氣,後來是行署副專員、地委副書記、地委書記,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來,說話便雲遮霧罩了。


    這次的老幹部工作會是最有規格的一次。張兆林同誌始終在場,並做了重要講話。說老同誌對革命和建設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豐富的經驗永遠值得我們吸取。我們一定要尊重他們,關心他們,更重要的是學習他們。我們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禮記》上說:“年九十,天子欲問其事,則至其室。”我們作為共產黨人,應該把傳統美德發揚光大。雲雲。


    陶凡始終被尊在主席台上。他是這麽多年來唯一在地委書記任上退休的幹部。因為他的緣故,老幹部被空前重視起來。他想這是很正常的事。依這麽說,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婦女工作就會受到高度重視了;他陶凡若是殘疾人,殘疾人也會搭著享福了。而他影響力的時效一過,一切又將是原來的樣子。類似現象,他早有感觸。


    陶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專注。心裏卻全在會外。這類會議,他根本不用聽主題報告,也不愁編不出幾句應景的話。


    陶凡自己也一向重視老幹部工作。剛到這個地區時,他了解到這裏幹部很排外,要想站穩腳跟,光有上頭支持還不行,還得爭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幹部,尤其是這個大院內的老幹部,是萬萬忽視不得的。但凡事都有慣例是輕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們就神經兮兮起來,生出許多很有想像力的猜度。中國官場,人們很習慣琢磨領導人的言行,所以,官場行為的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有人說,中國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國的官員最像官員,也許原因就在這裏。陶凡深悟此道,在對老幹部的重視上做得很藝術,既得了人心,又不違慣例。可張兆林這次做得太露了,他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機,會背後笑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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