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從投入軍事以來,即抱著一種臨危受命的誌向。丁巳和戊午那兩年在家養病,常常怕自己突然在家中去世,違背我的初誌,失信於天下人。後來起復再出山打仗,意誌尤其堅定。這次即使遇到什麽不測之禍,我也毫無牽戀的了。回想我自己,從小貧窮無知,現在能官至一品大員,年齡也已過五十,在外麵也稍有點名聲,又手握兵權,占據了高位,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隻是我對古文和詩歌,都花了不少精力,苦苦地加以探索,但是沒有好好地創作,在這方麵施展才華,打開一條大路。我對古文的研究尤其有根源和依據,如果現在突然死了,那麽我的一些心得,就永遠無人領會了。我的書法用功較淺,但近年也深入了一些。這三方麵一無所成,心中不免耿耿於懷。


    至於行軍打仗,本來不是我的專長。因為打仗要用奇兵,而我的性格太平易;打仗要欺騙對方,而我的性格太直,這怎麽能對付兵勢滔天的敵人?以前雖然有些勝利的捷報,那也是僥倖,並不是我應得的戰果。你們兄弟長大之後,切切不可涉足於軍隊之間,這種事難以見功業,而且容易造下大孽,尤其會留給後代人非難的口實。我長久地在行軍中生活,每天如同坐在針氈上一樣。稍可安慰的是我沒有辜負我最初的願望,沒有辜負我的學問,沒有一刻忘掉仁政愛民的心願。近來我的閱歷更多,深深體會到帶領軍隊的痛苦。你們都要一心一意地讀書,將來不能從軍,也不必出去做官。


    我教育子弟有“不離八本”和“三致祥”的格言。這“八本”是:讀古書要以字句解釋為本,作詩文要以講究聲調為本,侍養父母要以得到他們的歡心為本,修養身心要以少惱怒為本,立身處世要以不亂講話為本,治家要以不遲起床為本,做官要以不要錢為本,行軍打仗要以不騷擾百姓為本。“三致祥”是:孝順能帶來吉祥,勤奮能帶來吉祥,寬恕能帶來吉祥。我的父親竹亭公教育別人,專門講一個孝字,所以他在少壯時期敬愛父母,晚年熱愛兒女,都出於心中一片至誠,所以我為他寫的墓誌銘,就隻說這一件事。我的祖父星岡公教訓別人,則有八個字,還有“三不信”。八個字是:“考”(不忘祭祖先)、“寶”(與親屬鄰裏和睦相處)、“早”(早起)、“掃”(打掃庭院)、“書”(讀書)、“蔬”(種蔬菜)、“魚”(養魚)、“豬”(養豬)。“三不信”是一不信和尚道士巫師,二不信土地廟神仙鬼怪,三不信醫藥。處在這個亂世之中,錢越少,就越能免除禍患;家中用度越儉省,就越能養福延年。你們兄弟將來奉養母親生活,除了一個“勞”字和一個“儉”字外,沒有其他安身立命的辦法。我在此軍事極其危急之時,將這兩個字叮囑你們一遍,此外也就沒有什麽遺訓給你們了,你們可以將這點意思稟告給幾位叔叔和母親,不要忘掉。


    遺書送出之後,曾國藩還與剛剛趕來為自己出謀劃策的老友歐陽兆熊開玩笑:“死在一堆如何?”歐陽兆熊大笑著應允了。也算是曾國藩命不該絕,第二天,由南麵包抄而來的太平軍李世賢部在江西樂平與左宗棠大戰後潰敗,無奈何隻好撤兵浙江。徽州府的太平軍聽到這個消息後,信心頓失,也將人馬北移,撤出了徽州。危機再次解除,曾國藩的心重新落回胸腔。此次絕處逢生,明顯地暴露了太平軍的命門,那就是,太平軍的各路人馬全是各自為戰,缺乏配合和協作,關鍵時候,往往難以形成合力。這是典型的遊寇習氣。對於這樣的對手,曾國藩的信心更足了。在此之後,湘軍進行了大規模反撲,陸續收回徽州府所在地歙縣以及黟縣等地。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曾國藩胸中變得成熟,那就是利用圍攻安慶的機會,大量殲滅太平軍的有生力量,先從英王陳玉成下手。曾國藩開始將目光死死地盯在長江沿岸,精心設計一個巨大的陷阱,誘騙對手不顧一切地往裏跳。


    1861年5月5日,曾國藩留張運蘭守祁門,將湘軍大本營從祁門轉移到長江邊的東流。如果說曾國藩將大本營設在祁門是由於首鼠兩端拿不定主意的話,那麽,搬遷到安慶城對岸的東流,則表明鐵心圖謀安慶之役了。到了東流後不久,夏天到來了,白天的長江邊上像個火爐一樣,熱浪灼人;但一到夜晚,習習江風中,又變得異常涼慡。置身長江邊上,每到夜色降臨,曾國藩就把自己關在大帳裏,踱著步,像一頭將要出擊的孤狼一樣,周密地思索戰爭的步驟。對於安慶戰役,曾國藩總體上是這樣考慮的:一是一定要攻下安慶,拿下金陵的橋頭堡;二是圍城打援,先圍而不攻,一方麵減少損失,另外一方麵重點打擊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的援兵。在曾國藩看來,二十來歲的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雖然打仗勇猛,但在謀略上遠遠不夠。曾國藩想把陳玉成部隊先拿下,給在三河之戰中斃命的李續賓和曾國華報仇。


    實際上從1860年秋天開始,湘軍就已經將安慶城團團圍住。圍城的主力,正是曾國荃的“吉”字營。“吉”字營在安慶城的北、東、西三麵挖了很多長壕深溝,又堆築幾個高高的土城,築成牢固的防禦工事,切斷了城內太平軍與外界的聯繫。安慶的守軍共有兩萬餘人,都是陳玉成的部下。自1853年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西征攻下安慶後,考慮到安慶地理位置的重要,太平軍一直派重兵守護。到了1860年,太平軍已駐守八年之久。駐守期間,太平軍將城牆築高了五尺,又添築子城一道,子城南自鎮海門西起,先西北後東北繞一大圈後,止於北城牆。除此之外,太平軍還另建了一座“耳”城,全力保衛安慶。這樣,城內的太平軍與城外的湘軍形成了對峙局麵,雙方都構築了鐵桶般的防守陣勢。


    從1861年5月開始,曾國藩將他的全部精力用在安慶戰役上。他的三角眼鷹隼一樣死死地盯住安慶,沒有什麽能讓他轉移注意力。戰爭進行到中盤之時,這個一開始不會打仗的人,對於軍事的駕馭和調度已明顯熟稔了,甚至有了幾分諸葛孔明的神韻,對於戰局的控製和調度,已變得遊刃有餘。這時候,湘軍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戰略方針,那就是,對待太平天國這樣的對手,不能輕易打浪仗,要集中優勢兵力,給對手以致命打擊。


    布置戰術之餘,曾國藩安詳地在大營之中開始了自己的菜農生涯。每天下午,他都要一身短打,扛著鋤頭進入自己的菜園,鋤糙、鬆土、澆肥。在給老家的兒子曾紀澤的信中,曾國藩對這一段時間的生活感到怡然自得:吾現在營課勇夫種菜,每塊土約三丈長,五尺寬,窄者四尺餘寬,務使芸糙及摘蔬之時,人足行兩邊溝內,不踐菜土之內。溝寬一尺六寸,足容便桶。大小橫直,有溝有澮,下雨則水有所歸,不使積潦傷菜。四川菜園極大,溝澮終歲引水流,頗得古人井田遺法。吾鄉一家園土有限,斷無橫溝,而直溝則不可少。吾鄉老農,雖不甚精,猶頗認真,老圃則全不講究。


    當曾國藩如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津津有味地摸索種菜之經驗和方法的時候,那段時間,在安慶附近數十公裏的範圍內,聚集了成千上萬的湘軍,他們正按照曾國藩的部署,張開了口袋陣,等著陳玉成帶領太平軍鑽進來。對於曾國藩的圍城打援之計,太平天國同樣製定了針對性的措施:安排李秀成從長江南麵、陳玉成從長江北邊同時進軍,夾攻武昌。武昌是湘軍的大後方,也是湖北巡撫胡林翼的老巢,湖廣總督所在地,戰略位置極其重要。如果太平軍圍攻武昌,必定會讓曾國藩分兵,這樣,安慶之圍也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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