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五雷轟頂。李續賓是曾國藩非常欣賞的儒將,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曾國華是曾國藩的三弟,雖然自小起過繼給叔父,但一直跟曾國藩、曾國潢、曾國荃、曾國葆在一起長大。在曾家,曾國藩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三妹四弟,因最小的妹妹早夭,實際上曾家兄弟姐妹共有八人。曾國藩兄弟五人感情是很深的,二弟曾國潢字澄侯,在族中兄弟中排行居四,稱為老四;三弟曾國華字溫甫,小時候過繼給了曾麟書的三弟曾驥雲,在族中大排行居六,稱老六;四弟曾國荃字沅甫,在族中大排行居九,稱老九;五弟曾國葆字季洪,後改名曾貞幹,字事恆,稱季弟。這幾個弟弟分別小曾國藩九歲、十一歲、十三歲、十七歲。“長兄為父”,曾國藩在他們麵前,的確有這樣的感覺。曾國華讀書不太用功,科舉不順,但對於兄長,卻一直很敬重。當年曾國藩在江西被圍困時,正是曾國華奉父親曾麟書之命,孤身一人到湖北胡林翼處搬了五千救兵,冒著大雨,連續攻下鹹寧、蒲圻、崇陽、通城四縣,之後又攻克新昌、上高等地,直達瑞州城外,幫助曾國藩緩解了危機。其時正是盛夏,一路行軍打仗,曾國華透支了心力和體力,到了瑞州之後,一病不起。稍好之後,曾國華趕到南昌,兄弟相見,悲喜交加。在曾國藩看來,曾國華性情粗躁,缺乏心機,很容易犯錯讓對手抓住破綻,不太適合打仗,所以曾國藩多次勸阻他回老家。這一回,果真驗證了曾國藩的判斷。


    讓曾國藩感到更傷心的是,探子向他報告說:三河戰鬥結束後,屍橫遍野,堆積如山,一開始,連曾國華的屍體都找不到。很多天後,才在如山般的屍體中,找到一具無頭屍,隻是從衣甲打扮上看,估計是曾國華。誰也不知道那些太平軍是如何處置曾國華首級的。曾國藩傷心欲絕,這麽多年與太平軍的戰鬥中,曾國藩得到了很多,但他失去的,要比得到的遠遠多得多。曾國藩整整流了一天一夜的眼淚,悲慟之中,曾國藩提筆寫下了一首《哀詞》,最後幾句是: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


    曾國藩還為曾國華的葬禮題寫了一副輓聯:


    歸去來兮,夜月樓台花萼影;


    行不得也,楚天風雨鷓鴣聲。


    鷓鴣聲中,曾國藩在大帳中為曾國華招幡還魂。夜幕降臨之後,曾國藩圓睜著一雙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苦苦地醞釀復仇計劃。


    第七章 脫胎換骨


    1861年,曾國藩滿五十歲,從1854年出山作戰開始,屈指一數,與太平軍的戰爭已經到了第七年。這麽多年的戎馬生涯,曾國藩發現,自己改變得太多了。有時候,曾國藩照鏡子,就像看見陌生人一樣。這個人已不是一個氣宇軒昂的讀書人了,他開始變得衰老,變得臃腫,變得皮膚鬆弛,牙齒鬆動,行動遲緩。這些,隻是外部的變化。在內部,有一些東西已然冷若冰霜,變得更加冷酷和堅韌了。當然,有一種驚人的洞察力出現了——曾國藩往往一瞥之中,就能斷定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這是一種驚人的能力,也是一種特別的智慧。曾國藩已變成這樣一個人——他可以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堅韌,去等待別人的失誤,等待別人力衰勢竭,而一旦對手稍稍有點走神,或者一時控製不住,露出一些破綻,曾國藩便會像潛伏的眼鏡蛇一樣,一躍而起,死死地咬住對方的死穴。


    現在,曾國藩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戰爭中去了。這個一直不好色、不賭博、不酗酒、不喜歡揮霍、不愛戶外運動,隻喜歡讀書和下棋的傳統書生,將自己的全部心力都用於軍事的籌劃和搏擊之中。戰爭就是智力和暴力的對壘,曾國藩就像一頭重新出山的狼一樣,一方麵變得更加兇猛,另外一方麵變得更加陰險狡猾。他瘋狂地撕咬著別人,同時進行的,還有自己與自己的戰爭。


    戰爭一如既往地慘烈。這樣的慘烈,在更多的時候,對人心也是越來越大的考驗。曾國藩致書曾國荃說:既已帶兵,自以殺賊為誌,何必以多殺人為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曾國藩已放棄了原來的帶兵理想。現在,他隻想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不惜代價,也不惜妥協。戰局轉入中盤之後,像羅澤南和李續賓那樣的儒將兼“道德完人”已陸續喪生,營一級的將領中,讀書人已越來越少了,曾國藩不得不開始放棄他一開始隻起用讀書人為將的初衷,開始大規模地啟用那些文盲和半文盲的猛將。他太需要勝利了,至於軍紀以及戰爭過程中的屠殺和掠奪,曾國藩已顧不得了。新提拔上來的大部分將領隻能勉強認識幾個字,但他們打仗勇敢不怕死,能攻城拔寨。曾國藩起用鮑超和朱洪章就是一個信號——鮑超曾是湖南黑社會組織“哥老會”的頭目,他大字不識,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他打起仗來剽悍無比;朱洪章也是如此,幾乎沒讀什麽書,行伍出身,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傢夥。


    到了1859年之後,湘軍與太平軍進入了全麵交鋒階段。1859年冬,江南大營的清軍對金陵的包圍趨緊,進攻猛烈,金陵險象環生。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像一個救火隊員一樣,風馳電掣地從浦口趕回金陵。這個燒炭工出身、身經百戰的將領向洪秀全建議集中兵力全力殲滅江南大營,以消除金陵的心腹之患。商議的結果,是照搬了當年“圍魏救趙”的方式——李秀成先虛張聲勢全力進攻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文人出身,不擅布兵,下令兵士死守。各路救援的清軍畏葸避戰,進展緩慢,到達杭州附近後,見太平軍勢大,謊稱道路不通,遠遁躲避。李秀成一舉攻下了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戰死。聽聞杭州被攻占,鹹豐憂憤至極,下詔催促江南大營的和春、張國梁派兵去救。在這種情況下,江南大營慌了神,連忙調集主力趕赴浙江。李秀成知曉江南大營兵馬調動的消息後,立即從杭州殺了一個“回馬槍”,與陳玉成聯手,兵分五路,直撲金陵城下。具體安排是:陳玉成自全椒南下渡江,經江寧鎮殺向板橋;李秀成從溧陽、句容直殺向淳化鎮、紫金山;李世賢自常州、金坊殺向金陵北門;楊輔清自高淳殺往秣陵關、雨花台;劉官芳自溧陽趨往高橋門。


    1860年5月5日,李秀成、陳玉成的十萬兵馬突然出現在清軍江南大營前,隻有數萬人的江南大營潰不成軍,太平軍一上午就殲滅清軍一萬餘人。江南大營統帥和春、張國梁等敗逃江蘇丹陽。李秀成緊追不捨,指揮太平軍全力攻克丹陽,擊斃江南大營幫辦張國梁。兩江總督何桂清逃往上海;和春繼續敗逃到蘇州城郊之後,又驚又怕,自縊身亡。李秀成一直追到上海城下。6月2日,李秀成又會合李世賢軍攻占蘇州,清江蘇巡撫徐有壬戰死。這一次太平軍大獲全勝,不僅順利地解除了金陵之圍,而且使東南局勢發生了根本變化,清軍經營了很多年的局麵一下子逆轉。


    太平軍攻打江南大營之時,曾國藩的湘軍大營正駐紮在安徽宿鬆縣,全力準備安慶戰役。所部萬餘,分布在潛山、太湖、宿鬆一帶;李續宜近一萬人,也駐紮在桐城西南,掩護包圍安慶的曾國荃部。小小的皖西,一下子聚集了這麽多兵馬,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喧馬嘶,雞犬不寧。江南大營被攻破的消息傳來之時,曾國藩正和部下們在宿鬆羅家祠堂悼念戰死的浙江巡撫羅遵殿。羅遵殿是安徽宿鬆人,也是胡林翼的好友,前一年,他先從湖北藩司的位置上調任福建巡撫,數月後,又調任浙江巡撫。沒想到此番調動,竟遭此噩運。羅遵殿的靈堂一派肅殺氣象,高高懸掛的輓聯由曾國藩親筆題寫:“孤軍斷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嶽王墳畔來。”現在,江南大營二次被破的消息,無疑雪上加霜,在曾國藩看來,這樣的錯誤完全不應該犯下,綠營是朝廷的正規軍,無論是裝備還是籌餉上,都遠遠超過湘軍,更何況朝廷對於綠營一直很重視,要錢給錢,要人給人。這樣的失敗,明顯是因為指揮失誤、官兵怕死造成的。江南大營一破,太平軍必定會重新集結人馬,將主攻目標對準南京上遊。這意味著湘軍的壓力會繼續增大,湘軍弟兄們會因此加倍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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