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願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隻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於盡。那心魂若隻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繫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亙古之夢。這樣說吧:因為“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


    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


    十七


    人所以成為人,人類所以成為人類,或者人所以對類有著認同,並且存著驕傲,也是由於記憶。人類的文化繼承,指的就是這記憶。一個人的記憶,是由於諸多細胞的相互聯絡,諸多經驗的積累、延續和創造;人類的文化也是這樣,由於諸多個體及其獨具的心流相互溝通、繼承和發展,個人之於人類,正如細胞之於個人,正如局部之於整體,正如一個音符之於一曲悠久的音樂。


    但這裏麵常有一種悲哀,即主流文化經常地湮滅著個人的獨特。主流者,更似萬千心流的一個平均值,或最大公約數,即如詩人西川所說: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在這最大公約數中,人很容易被描畫成地球上的一種生理存在,人的特點似乎隻是肉身功能(比之於其他生命)的空前複雜,有如一台多功能的什麽機器。所以,此時,藝術和文學出麵。藝術和文學所以出麵,就為抗議這個最大公約,就為保存人類豐富多彩的記憶,以使人類不單是一種多功能肉身的延續。


    十八


    生命是什麽?生命是永恆的消息賴以傳揚的載體。因那無限之在的要求,或那無限之在的在性,這消息必經某種載體而傳揚。就是說,這消息,既是在的原因,也是在的結果。否則它不在。否則什麽問題都沒有。否則我們無話可說,如果從不吱聲的x。x是什麽?廢話,它從不吱聲怎麽能知道它是什麽?


    它是什麽,它就傳揚什麽消息,反過來也一樣,它傳揚什麽消息,它就是什麽。並非是先有了消息,之後有其載體,不不,而是這消息,或這傳揚,已使載體被創造。那消息,曾經比較簡陋,比較低級,低級到甚至談不上意義,隻不過是蠕動,是顫抖,是隨風飄揚,或隻是些簡單的欲望,由水母來承載就夠了,有恐龍來表達就行了。而當一種複雜而高貴的消息一旦傳揚,人便被創造了。是呀,當亞當取其一根肋骨,當他與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園,當女媧在寂寞的天地間創造了人,那都是由於一種高貴的期待在要求著傳揚啊!亞當、夏娃、女媧,或許都是一種描畫,但那高貴的消息確實在傳揚,確實的傳揚就必有其確實的起點,這起點何妨就叫做亞當、夏娃,女媧和伏羲呢?正如神的在先於神的名,其名用了哪幾個字本無需深慮。傳說也正是這樣: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人類社會從而開始。女媧和伏羲的傳說大致也是如此。


    十九


    但這消息已經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嗎?隻要你注意到了人性的種種醜惡,肉身的種種限製,你就是在諦聽或仰望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了。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也許不能再經由蛋白質所建構的肉身來傳揚,不能再以三維的有形而存在,或者僅僅是因為我們受這三維肉身的限製而不能直接與它相遇,甚至不能邏輯性地與之溝通,因而要以超越時空的夢想、描畫和祈禱來追尋它,來使這區區肉身所承載的消息得以遼闊,得以升華。這便是信仰無需實證的原因;實證必為有限之實,信仰乃無限之虛的呼喚。


    二十


    因而也可以猜想,生命未必僅限於蛋白質的建構,很可能有著千變萬化的形式,這全看那無限的消息要求著怎樣的傳揚了。但不管它有怎樣的形式(是以蛋白質還是以更高級的材料來建構),它既是消息的傳揚,就必意味著距離和差異。它既是無限,就必是無限個有限的相互聯絡。因此,個人便永遠都是有限,都是局部。那麽,這永遠的局部,將永遠地朝向何方呢?局部之困苦,無不源於局部之有限,因而局部的歡愉必是朝向那無限之整體的皈依。所以皈依是一條永恆的路。這便是愛的真意,愛的遼闊與高貴。


    無聊的人總是為皈依標出一處終點,期求著一勞永逸的福果,一尊寶座,或種種超出常人的功能(比如特異功能)。沒有證據說那神乎其神的功能全屬偽造,但這樣的期求哪裏還是愛願呢?不過是宮廷朝政中的權勢之爭,或綠林糙莽間的稱王稱霸的變體罷了。究其原因,仍是囿於一己之肉身的福樂。然而你就是鋼筋鐵骨,還不是“荒塚一堆糙沒了”?你就是金鋼不壞之身,還不是“沉舟側岸千帆過”?那無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視為永恆,惟愛願於人間翱飛飄繚歷千古而不死。


    二十一


    你要是悲哀於這世界上終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你所憂慮的那個沒有了的你,隻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亙古不滅的消息使生命成為可能,是人間必然的愛願使爹娘相遇,使你誕生。


    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麽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麽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齣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麽?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匯,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二十二


    我常想,一個好演員,他/她到底是誰?如果他/她用一年創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你說,在這一年裏他/她是誰?如果他/她用一生創造了若幹個獨特的心魂,他/她這一生又是誰呢?我問過王誌文,他說他在演出時並不去想給予觀眾什麽,隻是進入,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劇中人。這劇中人雖難免還是表演者的形象,但這似曾相識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所以我又想,一個好演員,必是因其無比豐富的心魂被困於此一肉身,被困於此一境遇,被困於一個時代所有的束縛,所以他/她有著要走出這種種實際的強烈欲望,要在那千變萬化的角色與境遇中,實現其心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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