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叛徒(指前述那樣的叛徒,單為榮華而出賣朋友的一類此處不論)就正是由普遍情感所概括出的一種符號,千百年中,在世人心裏,此類人等都有著同樣簡化的形象和心流。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他們隻要符合了那簡化的統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觀眾中激起簡化而且統一的情感,很少有人再去想:這一個人,其處境的艱險,其心路的危難。


    恨,其實多麽簡單,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頭就是。


    《聖經》上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看耶穌是怎麽說吧: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yin的婦女,認為按照摩西的法律應該用石頭砸死她,他們等待耶穌的決定。耶穌先是在地上寫下一行字,眾人追問那字的意思,耶穌於是站起來說,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耶穌說完又在地上寫字。那些人聽罷紛紛離去……


    因此,我想,把那個行yin的婦女換成那個叛徒,耶穌的話同樣成立:你們中誰不曾躲避過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頭。如果人們因此而猶豫,而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畏縮,那便是絕對信仰在拷問相對價值的時刻。那時,普遍情感便重新化作萬千獨具的心流。那時,萬千心流便一同朝向了終極的關懷。於是就有了懺悔,於是懺悔的意義便凸顯出來。比如,這懺悔的人群中如果站著b和c,是否在未來,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


    二十八


    眾人走後,耶穌問那婦女:沒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嗎?答:沒有。耶穌說: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隻是你以後不要再犯。這就是說,罪仍然是罪,不因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隻不過耶穌是要強調:罪,既然普遍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麽,懺悔對於每一個人就都是必要。


    有意思的是,當眾人要耶穌做決定時,耶穌為什麽在地上寫字?為什麽耶穌說完那些話,又在地上寫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說“字寫的法律與心做的懺悔不能同日而語”嗎?他是說“字寫的簡單與心寫的複雜不可等量齊觀”嗎?或者,他是說“字寫的語言有可能變成人對人的強暴,惟對萬千心流深入的體會才是愛的祈禱”?但也許他是取了另一種角度,說:字,本當從沉默的心中流出。


    二十九


    對於a的位置,對於這位置所提出的問題,我仍不敢說已經有了回答,比這遠為複雜的事例還很多。我隻是想,所有的實際之真,以及所謂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寫作應該止步的地方。文學和藝術,從來都是向著更深處的尋覓,當然是人的心魂深處。而且這樣的深處,並不因為曾經到過,今天就無必要。其實,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日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著對生命意義的尋求。上帝的題麵一變,人就發昏,原來會做的題也不會了;甚至幹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著那麽多快樂的誘惑。看來,糜非斯特跟上帝的賭博遠未結束,而且人們正在到處說著那句可能使魔鬼獲勝的話。


    插隊時,村中有所小學,小學裏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平時替他爹算工分,加加減減一絲不亂,可你要是給他出一道加減法的應用題,比如說某工廠的產值,或某公園裏的樹木,或某棵樹上的鳥,加來減去他把腳丫子也用上還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藝兒怎麽能算得清?別小看糜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來越邪乎,於中行走容易找不著北。


    三十


    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浪費一句話:捨生取義是應該讚美的,為信仰而獻身更是美德。但是,這樣的要求務須對著自己,倘以此去強迫他人,其“義”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三十一


    “我不能說”,不單因為懼怕權勢,還因為懼怕輿論,懼怕習俗,懼怕知識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著交流與溝通,眺望著新路,卻有習俗大驚失色地叫:“黃色!”卻有輿論聲色俱厲地喊:“叛徒!”卻有霸道輕蔑地說:“你看了幾本書,也來發言?”於是黑夜為強大的白晝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獨。


    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範,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黑夜還在黑夜中掙紮,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也許你還能聽見詩人西川的話: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甦醒/……/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


    你不必非得看過多少本書,但你要看重這沉默,這黑夜,它教會你思想而不單是看書。你可以多看些書,但世上的書從未被哪一個人看完過,而看過很多書卻沒有思想能力的人也不少。


    三十二


    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滿台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巧之處把玩表麵之真。舊時閨秀,新cháo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隻一副外殼。大家看了說一聲“真像”,於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插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裏正有著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著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迷茫正與黑夜匯合。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嗎?人們習慣於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迷茫怎麽能有美呢?怎麽能上得舞台和銀幕呢?每個人的心流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已經認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惟白晝為之叫賣、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培養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京劇,悅目悅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著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它是冬天裏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說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歷史遺蹟都要保護,但那是為了什麽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見。


    三十三


    夜深人靜,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候。其它時間也可以,但上帝總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臨。懺悔,不單是悔白晝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著的心流與神的要求有著怎樣的背離。懺悔不是給別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給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這仰望逼迫著你誠實。這誠實,不止於對白晝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別人交待問題,難言之隱完全可以藏在肚裏,但你不能不對自己坦白,不能不對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視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絕途、醜陋和惡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迴避。因為看不見神的人以為神看不見,但“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於是神使你看見——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見自己的殘缺與渺小,神以其無窮之動使你看見永恆的跟隨,神以其寬容要你悔罪,神以其嚴厲為你布設無邊的黑夜。因此,懺悔,除去低頭還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還要詢問未來,而這絕非白晝的戲劇可以通達,絕非“像”可能觸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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