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叛徒無關緊要,就像誰是哥誰是弟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世上確有哥哥這樣的人,確有這樣飽受折磨的心。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的那天,我也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呆坐很久,心中全是愕然,以往對叛徒的看法似乎都在動搖。我慢慢地看見,勇猛與可敬之外還有著更為複雜的人生處境。我看見一片蠻荒的曠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惟一顆訴告無處的心隨生命的節拍鍾錶一樣地顫抖,永無休止。不管什麽原因吧,總歸有人處於這樣的境地,總歸有這樣的心魂的絕境,你能看一看就忘了嗎?我尤其想起了這樣的話:人道主義者是不能使用“個別現象”這種託詞的。


    二十一


    這樣的事讓我不寒而慄。這樣的事總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是他,你怎麽辦?這問題常使我夜不能寐。一邊是屈辱,一邊是死亡,你選擇什麽?一邊是生,是永恆的恥辱與懲罰,一邊是死,或是酷刑的折磨,甚至是親人遭連累,我怎樣選擇?這問題在白晝我不敢回答,在黑夜我暗自祈禱:這樣的事千萬別讓我碰上吧。但我知道這不算回答,這惟使黑夜更加深沉。我又對自己說:倘這事真的輪到我頭上,我惟求速死。可我心裏又明白,這不是勇敢,也仍然不是回答,這是逃避,想逃開這兩難的選擇,想逃出這最無人道的處境。因為我還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由於某一個人的速死就可以結束。何況敵人不見得就讓你速死,敵人要你活著,逼你就範是他們求勝的方法。然而,逼迫你的僅僅是敵人嗎?不,這更像合謀,它同時也是敵人的敵人求勝的方法。在求勝的驅動之下,敵對雙方一樣地輕蔑了人道,踐踏和泯滅著人道,那麽不管誰勝,得勝的終於會是人道嗎?更令人迷惑的是,這樣的敵對雙方,到底是因何而敵對?各自所求之勝,究竟有著怎樣根本的不同?我的黑夜仍在黑夜中。而且黑夜知道,對這兩難之題,是不能用逃避冒充回答的。


    二十二


    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黑夜,我在《務虛筆記》中曾有觸及,我試圖走到三方當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


    大凡這類事,必具三方當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謂之“兩難選擇者”;b——敵人;c——自己人。演算的結果是:大家都害怕處於a的位置。甚至,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於大家都在躲避它。比如說,b不可以放過a嗎?但那樣的話,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從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來,替下你所擔心的那個可能成為叛徒的人嗎?但那樣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見,a的位置他們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則毫不猶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慮。是的,都怕,a的位置這才鞏固。是的,都怕,但隻有a的怕是罪行。原來是這樣,他們不過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給了a,把大家的罪行推給了a去承擔,然後,一方備下了屠刀、酷刑和株連,一方備下了讚美,或永生的懲罰。


    二十三


    大家心裏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家卻又一齊製造了它,這不荒唐嗎?因此,很久以來我就想為這樣的叛徒說句話。就算對那兩難的選擇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問一問:他到底錯在了哪兒?他不該一腔熱血而做出了他年輕時的選擇嗎?他不該接受一項有可能被敵人抓去的工作嗎?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該再想活下去嗎?或者,他就應該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應該置無辜的親人於不顧,而單去保住自己的名節,或單要保護某些同他一樣承諾了責任的“自己人”嗎?


    我真是找不出像樣的回答。但我不由地總是想:有什麽理由使一個人處於如此境地?就因為他要反對某種不合理(說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現實,就應該處於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嗎?


    我認真地為這樣的事尋找理由,惟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僅危及了c,還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個事業。然而,倘這事業求勝的方法與敵人求勝的方法並無根本不同,將如何證明和保證它與它所反對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於是我又想起了聖雄甘地的話: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這話也可引申為: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獲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說:人道存在於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樹立人道,又怎麽能反對不人道?


    二十四


    這真正是一道難題:敵人不會因為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虛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鞏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視了人道,你就等於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壯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壓迫的最大遺患是壓迫的複製。“自己人”萬勿使這難題更難吧。以牙還牙的怪圈如能有一個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發現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們的發現,肯定不單是因為骨頭硬,更是因為對萬千獨具心流更加貼近的關懷,對人道更為深切的思索,對目的更清醒的認識。這樣的勇敢,不僅要對著敵人,也要對著自己,不僅靠骨頭,更要靠智慧。當然,說到底是因為:不是為了坐江山,而是為了爭自由。


    電視中正在播放連續劇《太平天國》。洪秀全不勇敢?但他還是要坐江山。楊秀清不勇敢?可他總是借天父之口說自己的話。天國將士不勇敢嗎,可為什麽萬千心流匯為沉默?“天國”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過是“天王”手中的一張牌。那神曾長了一張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眾祭拜,人嘴如若不軌,王必率眾誅之,而那虛假的信仰一旦揭開,內裏仍不過一場權力之爭,一切轟轟烈烈立刻沒了根基。


    二十五


    小時候看《三國》,見趙子龍在長阪坡前威風八麵,於重重圍困中殺進殺出,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不禁為之喝彩。現在卻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級的人是誰?多數連姓名也沒有,有姓名的也不過是趙子龍槍下的一個活靶。戰爭當然就是這麽殘酷,但小說裏也不曾對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學傳統中的問題。


    我常設想,趙子龍槍下的某一無名死者,曾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期待,曾有著怎樣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樣的時刻得知了他的死訊,或者連他的死訊也從未接到,隻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沒回來,好像這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為了給他的親人留下一個永遠的牽掛,就是為了在一部中國名著中留下一行字:隻一回合便被斬於馬下。這個人,倘其心流也有表達,世間也許就多有一個多才多藝的魯班,一個勤勞忠厚的董永,抑或一個風流倜儻的賈寶玉(雖然他不可能那麽富貴,但他完全可能那麽多情)。當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個普通人足夠。但一個普通人的心流,並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隻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裏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


    二十六


    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著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麵向蒼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樣的場麵。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湧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歷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說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這件事未及完成。我這位藝術家朋友,名叫:甘少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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