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當是個人發言,關注普遍,不知怎麽一弄,常常就變成了集體發言,卻隻看重一己了。隻有個人自由,才有普遍利益,隻因有普遍的遵守,才可能保障個人的自由,這道理多麽簡單。事實上,輕蔑個人自由的人,也都不屑於普遍的遵守,道理也簡單:自由一普遍,霸字擱在哪兒?


    十四


    遠來的和尚,原是要欣賞異地風俗,或為人類學等等採集標本,自然是希望著種類的多樣,稀有種類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態,不見得都有閑心去想這標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圖自由與發展?他們不想倒也罷了,標本中人若為取悅遊僧和學者而甘做標本,倒把自己的願望廢置,把自己必要的變革丟棄,事情豈不荒唐?


    十五


    前不久,可能是在電視上也可能是在報紙上,見一位導演接受記者採訪。記者問:“有人說您的‘中國特色’其實是迎合外國人的口味。”導演說:“不,因為我表現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國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麽是普遍情感?這普遍是誰的統計?怎麽統計的?其依據和目的都是什麽?以及被這統計所排除、所遺漏的那些心魂應當怎樣處置?尤其,這普遍怎麽又成了特色?是什麽人,會認此普遍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場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國口味判定的中國特色?


    一個創作者,敢說他表現的是普遍,這裏麵隱約已經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個創作者,竟說他表現的是普遍,謙虛得又似過頭,這豈非是說自己並無獨到之見?一個創作者,至少要自以為有獨特的發現,才會有創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滿街都是,倘不能從中見出獨具的心流,最多也隻能算模仿生活。內在的新異已被小心地擇出或粗心地忽略,一旦走上舞台和銀幕,料必仍隻是外在的像。這樣的“創作”,我在想,其動力會是什麽呢?不免還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場,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種故有的優勢話語,或者迎合別的什麽。未必就是迎合大眾,倒可能是麻醉大眾。大眾的心流原本是多麽豐富,多麽不拘,多麽遼遠,怎麽迎合得過來?惟把他們麻醉到隻認得一種戲路,隻相信一種思緒配走上舞台或銀幕,他們才可以隨時隨地被迎合。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為這堂而皇之的普遍,萬千獨具的心流所以被湮滅,以致中國特色倒要由外國人來判定?還有,為什麽要以國為單位來配製特色?為什麽不讓每一縷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現其特色呢?


    十六


    別抱怨擺弄實際之真的所謂藝術總是捉襟見肘吧,那是必然。正因為實際走到了末路,藝術這才發生,若領著藝術再去膜拜實際,豈非鬼打牆?所以,藝術正如愛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無盡頭,比如“詩意地棲居”可不是獨享逍遙,而是永遠地尋覓與投奔,並且總在黑夜中。


    十七


    要講真話,勿瞞與騙,這是中國人普遍推崇的品質。可從來,有幾人真能做得徹底,真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聽見這樣的表白:“有些話我不能講,但我講的保證都是真話。”說實在的,能如此也已經令人欽佩。捫心自問,我自己頂多也就這樣。但這絕不是說我欽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陝北話說:我這心裏頭害麻煩。翻譯成北京話就是:糟心。有點兒像吸毒,自個兒也看不起自個兒,又戒不掉。軟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軟弱但還是軟弱著,虛偽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虛偽卻還是“有些話不能講”——真真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就完了嗎?欽佩著勇敢者之餘,軟弱如我者想:豈有此理的深處就怕還藏著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頭就能包打天下。說真話、硬骨頭、匕首與投槍,於虛偽自然是良藥,但痼疾猶在,久不見輕,大概還是醫路的問題。自古就有“文死諫”的倡導,意思也就是硬骨頭、講真話,可這品質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導,或隻被倡導,且有日趨金貴之勢,豈不令人沮喪?怎麽回事?中國人一向推崇的品質,怎麽竟成了中國人越來越難得的高風亮節?


    十八


    說真話有什麽錯嗎?當然沒有,還能是說假話不成?但說真話就夠了嗎?這就又得看看:除了實際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達?是否也能表達?是否也提倡表達?是否這樣的表達也被尊重?倘隻白晝在表達,生命至少要減半。倘黑夜總就在黑夜中獨行,或聾,或啞,或被斥為“不打糧食”,真,豈不是殘疾著嗎?比如兩口子,若互相隻言白晝,黑夜之浪動的心流或被視為無用,或被看作邪念,千萬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備,猜疑和防備又難免流入白晝,實際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這還不要緊,隻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個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氣憋死,實際被實際所囚禁,藝術和愛情和一切就都隻好由著白晝去豢養、去叫賣了。失去黑夜的白晝,失去匡正的生活,什麽假不能炒成真?什麽陰暗不能標榜為聖潔?什麽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淚?於是,什麽真也就都可能淪落到“我不能說”了。


    十九


    聽說有一位導演,在反駁別人的批評時說:“不管怎麽說,反正我是讓觀眾落了淚。”反駁當然是你的權利,但這樣的反駁很無力,讓人落淚就一定是好藝術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都太容易。不見得非勞駕藝術不可。而真正的好藝術,真正的心路艱難,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我聽一位批評家朋友說過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話劇,事先掖了手絹在兜裏,預備哭和笑,然而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場鴉雀無聲,直到劇終,掌聲雖也持久,但卻猶豫,直到戲散,魚貫而出的人群仍然沒有什麽熱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對視為。我那朋友幹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發呆。他說這戲真好。他沒說真像。他說看戲的人中有說真好的,有說不好的,但沒見有誰說真像或者不像。他說,無論說真好的還是說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說他在那沒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裏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評手段似乎都要作廢,他說他看見了生命本身的疑難。這戲我沒看。


    二十


    我看過一篇報告文學,講一個叛徒的身世。這人的弟弟是個很有名望的革命者。兄弟倆早年先後參加了革命,說起來他還是弟弟的引路人,弟弟是在他的鼓動下才投身革命的。其實他跟弟弟一樣對早年的選擇終生無悔,即便是在他屈服於敵人的暴力之時,即便是在他飽受屈辱的後半生中,他也仍於心中默默堅守著當初的信奉。然而弟弟是受人愛戴的人,他卻成了叛徒。如此天壤之別,細究因由其實簡單:他怕死,怕酷刑的折磨,弟弟不怕。當然,還在於,他不幸被敵人抓去了,弟弟沒這麽倒黴。就是說,弟弟的不怕未經證實。於是也可以想像另一種可能:被抓去的是弟弟,不是他。這種可能又引出另外兩種可能:一是弟弟確實不怕死,也不怕折磨,這樣的話世上就會少一個叛徒,多一個可敬的人。二是弟弟也怕,結果呢,叛徒和可敬的人數目不變,隻不過兄弟倆倒了個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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