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殘疾,就這麽來了,從此不走。其實哪裏是剛剛來呀,你一出生它跟著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業績呀,這一次不過是強調一下罷了。對某一鐵生而言是這樣,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製,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它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們,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話要說?


    它首先想說的大約是:殘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兒?


    還以史鐵生所遭遇的為例:不,它不疼,也不癢,並沒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隻是給行動帶來些不便,但隻要你接受了輪椅(或者拐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語和唇讀),你一樣可以活著,可以找點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麵上去逛逛。但是,這隻證明了活著,活成了什麽還不一定。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像風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麽糙,幾十年如一日地運轉就像一塊表……我懷疑,這類形容肯定是對人的恭維嗎?人,不是比牛、樹和機器都要高級很多嗎?“栗子味兒的白薯”算得誇獎,“白薯味兒的栗子”難道不是昏話?


    人,不能光是活著,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產力和非凡的忍受力為榮。比如說,活著,卻沒有愛情,你以為如何?當愛情被詩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卻有一些人活在愛情之外,這怎麽說?而且,這樣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當,被默認,了不起是在嘆息之後把問題推給命運。所以,這樣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進入,而是不能進入,或者不宜進入。“不能”和“不宜”並不寫在紙上,有時寫在臉上,更多的是寫在心裏。常常是寫在別人心裏,不過有時也可悲到寫進了自己的心裏。


    十四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麽地渴望愛情嗬,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裏。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十五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人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麵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麽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著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它權利為什麽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徵,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麽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麵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隻是殘疾人嗬!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麽不一樣嗎?


    十六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布嗎?在公開宣布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製、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製。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麽?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麽?馬丁·路得·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麽?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徵,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熄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十七


    殘疾人的愛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麵,最沉重的一個原因,是性功能障礙。這是一個最公開的懷疑——所有人都在心裏問:他們行嗎?同時又是最隱秘的判決——無需任何聽證與申辯,結論已經有了:他們不行。這公開和隱秘,不約而同都表現為無言,或苦笑與哀憐,而這正是最堅固的壁壘、最絕望的囚禁!殘疾人於是乎很像卡夫卡筆下的一種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裏的哭魂。


    難言之隱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鐵生和我,我們都有些固執,以為無言的堅壁終歸還得靠言語來打破。依敝人愚見,世人所以相信殘疾人一定性無能,原因有二。一是以為愛情僅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孫滿堂而不識愛為何物,卻不可以比翼雙飛終不下蛋。這對於適者生存的物種競爭,或屬正當思路,可人類早已無此憂患,危險的倒是,無愛的同類會否相互欺壓、仇視,不小心哪天玩響一顆原子彈,辛辛苦苦的進化在某一個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像力,認定了性愛僅僅是原始遺留的習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麽更美麗的作為,偶有創意又自非自責,生怕混同於yin亂。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團陰雲,其實就這麽點兒事。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麽性障礙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麵威逼之下,一顆孤苦的心更能聽出性愛的箴音,於是奇思如湧、妙想紛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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