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隻比散文更多著虛構。


    六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隻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隻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裏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麽多規矩,癡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七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麽去呢?當然也可以幹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爬山,喜歡到荒野裏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麵,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麵,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麽?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八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侯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得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所關注的。


    公開的誠實為什麽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裏麵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九


    一個欲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麽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麽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鬧,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的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誌,天生的瀟灑,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裏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欲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麽。


    十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製、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麽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9秒7,跳高跳它個2米5,然後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幹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麽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麽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好哇,寫唄。什麽文學呀,挨不上!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說著說著,也鬧不清是從哪天起他終於信了: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


    十一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物質性(譬如肉身)永遠是一種限製。走到(無論哪兒)之到,必仍是一種限製,否則何以言到?限製不能拯救限製,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麽?正是與這物質性限製的對峙,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誰若能夠證明另一種時空,證明某一處無論多麽美好的物質性“天堂”可以到達,誰就應該也能夠證明另一種限製。另一種限製於是呼喚著另一種彼岸。因而,在限製與眺望,此岸與彼岸之間,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恆途。


    這是不是說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說“走向天堂”是一種欺騙?我想,物質性天堂註定難為,而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製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形象地說:設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後呢?然後,無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證明到達之地並非圓滿,而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便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十二


    殘疾與愛情,這兩種消息,在史鐵生的命運裏特別地得到強調。對於此一生性愚頑的人,我說過,這樣強調是恰當的。我隻是沒想到,史鐵生在四十歲以後也慢慢看懂了這件事。


    這兩種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都在他二十一歲那年。


    一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麽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況且那並不是一次光榮行為的後果,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覺醒來,看看天,天還是藍的,看看地,地也並未塌陷,可是一舉步,形勢不大對頭——您與地球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腳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與它磨擦。不錯,第一是坐著,第二是躺著,第三是死。好了,就這麽定了,不再需要什麽理由。我慶幸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要點:沒有理由!你沒犯什麽錯誤,誰也沒犯什麽錯誤,你用不著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讓風給你說一聲“對不起”嗎?而且將來你還會知道:上帝也沒有錯誤,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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