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玩得如醉如癡,劈裏啪啦到劈裏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麽。什麽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麽多有什麽用”。其實應該祝願瀟灑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灑。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著怕天堂有詐。瀟灑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灑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麽都可能躲過,惟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裏,在與他人的交流裏,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裏,在對一棵小糙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裏,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裏,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侯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病隙碎筆2


    一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麽。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二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惟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裏是什麽終歸還是什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像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麽都看得清楚。


    三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48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癡一樣不少,骨子裏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麵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慾念橫生(要)。誰先誰後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麵,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落生就專注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四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回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買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幹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五


    散文是什麽?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麽,隻可能說它不是什麽。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麽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麽,就是說它從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麽(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gg,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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