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胸口悶得慌。你扒在窗台上,把玻璃上的雨滴數了又數,可你沒有一次數得清它的數目。你失望而且懊喪,你覺得你要哭了。哭了就哭了,你堅持為自己辯解,說流淚並不等於脆弱,但是你的眼睛分明漲滿迷茫的霧。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樣東西已經丟失了,心裏頭常常覺得空空落落。對你所熱愛的東西你沒有什麽信心,因為常常不自覺地你對它充滿了懷疑和惶惑;你甚至常常對一切表示輕蔑,尤其輕蔑你自己。


    你有時也盼望成熟,但更多的時候是對於成熟的不屑一顧。


    你不能理解詩人為什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你固執地認為,不識少年愁的詩人隻夠做半個詩人。在雲朵們開始騷動不安的時候,春天已經在柵欄外閃閃爍爍了。


    如果雨季日子永遠潮濕的話,夢總還是夢嗎?


    那麽,讓我變作一隻藍翅鳥——你說我要穿過這多夢季節而去了!……


    我想,當我們麵對這樣的詩和這樣的散文的時候,我們大可不必害怕什麽。她們不過寫了詩和寫了散文而已,並且寫得相當之好——如果我們不是過分挑剔的話。是的,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難道對於我們的用真情實感去寫詩和散文的女孩兒們,我們除了欣慰之外,竟然還應取別的某種態度嗎?當然,我所說的“我們”,並非她們的父母。所幸在於,她們的父母並不庸人自擾,看法上大致和我差不多……


    休息這兩天,因為弟弟的從天而降,使我身體精力更覺疲憊不堪。


    老杜和曉紅見我那種萎靡不振的樣子,都勸我再休息兩天。


    我說不。我說就算我休息了吧。我說希望從明天開始,兩天內誰也別來看我。


    他們便兩天沒來。


    第三天我交了稿。


    第四天他們都看過了,都說不必改了。


    那一個中篇便是《冰壩》——我完成長篇後的第一個中篇。


    我請求他們給我訂火車票或機票,越快越好。


    老杜說你不能走。


    我問為什麽?


    老杜說你辛苦了十多天,連在廣州玩兒還沒玩兒過一天呢!


    我說我給我弟弟四處奔波找住處的那一天,就算是玩兒過了吧!


    老杜說我正為這事兒生你的氣哪!我們並沒把你當外人,你怎麽可以把我們當外人?你怎麽可以碰到難題都不對我們說一聲?


    看得出來他是真有些生氣了。這個精瘦的老杜啊,他生起氣來都顯得很可愛。


    我問,老杜你有沒有什麽病啊?


    他搖頭說沒有。


    我又問那你為什麽這麽瘦啊?


    他苦笑了,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自從負責辦刊後,就沒輕鬆過幾天……


    我說咱倆一見麵,看你這麽瘦,我就暗暗發誓一定少給你增添麻煩。我說我來廣州,並非想到這座沒來過的南方的大城市玩兒的。我說我沒精力玩兒沒時間玩兒也沒心思玩兒。我說城市和城市對於我都是差不多的。大城市和大城市對於我尤其差不多。我說我隻是想到一個比家裏的寫作環境好些的地方,擺脫掉紛亂的幹擾,能潛心地寫一篇小說。我說我的願望和目的已實現,你們對小說滿意,我對自己此行也就滿意了。我說我歸心似箭。


    老杜頻頻點頭。老杜表示充分理解。但是他堅定地說,曉聲你廣州可以不玩兒,卻一定要去一次深圳。一定要去一次沙頭角,非去不可。你是作家,你要開拓視野。你要當成一種特殊的商業文化去了解一下。這件事我們做主了……


    老杜真是個好人。


    曉紅也從旁勸說,並且願陪我前往。


    曉紅很熱心、很虔誠。隻是我們相互太尊重了,倒顯得彼此矜持了些……


    對於這麽好的兩個人,我能說什麽呢?


    唯有從命……


    老杜怕曉紅深圳方麵不熟悉,又委託編輯部陳文彬大姐“帶隊”。


    於是第二天我們三人乘火車去了深圳。


    深圳林立的高層建築的確使我非仰視不可,然而未能使我驚異。高樓不過就是很高的樓而已,不過就是金錢的立體結構而已,除了高並不能說明其他的什麽。一座城市不但需要高樓,還需要其他的。我想深圳作為一座城市是太缺少其他的了。那也許對於一座城市是很重要的。我想一個人選擇深圳這樣的城市生活挺不錯。但小說家在這樣的城市裏也許會感到窒息。文學絕對地需要一種文化的傳統和氛圍來養育。深圳它太新了,新得使人難以尋找到一點兒文化的痕跡。


    曾有好心的朋友慫恿我調往深圳——我一經踱入它到處閃耀著馬賽克光澤的門戶,便從此打消了投靠它的念頭。我覺得它和我格格不入。我本能地疏遠它,對它懷有戒心,並且抵禦它可能對我產生的誘惑。好比抵禦一個脂粉氣太重的女子可能對我產生的誘惑。也許它肯於慷慨地為我提供住房?可是我猜想我在“她”的懷抱裏會感到靈魂無倚。人的靈魂總還是需要一點兒溫馨的。所謂現代文明對現代人的損害恰在於此。故現代人匆匆忙忙地擁抱現代文明的同時,靈魂將無處逃遁。現代人與現代文明之間的深刻的關係在於——與其說現代人擁抱現代文明,毋寧說現代文明糾纏住現代人。與其說現代文明是現代人的“舞伴”,毋寧說後者更是前者的“舞伴”。如果不是時代跟著人的感覺走,而是人跟著時代的感覺走,那麽人是可悲的。人終究還不過是時代的奴隸。最典型的消費城市是最缺少溫馨的。“夜總會”和“卡拉ok”裏的溫馨情調本質上是虛假的。是人付出了真實之後,為了安慰自己製造的。我覺得普遍的深圳人太跟著深圳的感覺走了,而深圳你又在跟著一種什麽感覺走呢?你真的就那麽感覺良好嗎?


    那天晚上我在兩座立交橋之間迷路了,轉了一個多小時,就是回不了我住的招待所。不得已坐上了一輛出租小汽車。十五元坐了五分鍾。司機顯然有意兜了一個小圈子,否則三分鍾也就到了。可是我問他路時,他卻不告訴我。曉紅同情地說這十五元的車費就由編輯部來報吧。我說完全是我自己的過錯,不能由編輯部來報,我沒將票據給她。她說曉聲你太認真了。我說這些方麵我願意認真。


    第二天我們一人帶了兩個麵包去沙頭角。九點半到達。通過檢查站,我們便融入了小小一條街的人流,不時彼此呼喚才能免於失散;我提議還是分開行動,都自由些。陳大姐和曉紅同意了。我們確定下午四點在檢查站外相聚。


    我半小時便走完了那條街,什麽也沒買,沒什麽可買的。我在一家書店轉了幾分鍾,希望發現一兩本別處買不到的書,卻連這一小目的也落空。那條街上最多的是衣服,女性們的時裝或準時裝。我沒看出款式有什麽別致的,漂亮的女人絕對不是非穿漂亮衣服不可的女人。衣服首先因女人漂亮才漂亮。時裝因穿它的女人的風格才具有了風格……


    我又用了半小時第二次走完那條小街,便覺得再沒興趣走第三次,時間卻還早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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