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當代人都該有這一份責任感!


    性之所悟,心之所思,雖從俗而不可奪也!那就看功夫片,也是有收穫的……


    身體整日裏歪著倒著的便愈軟弱愈沒了力氣,聽從朋友們的勸告,我到北醫三院去了一次。那醫生已認得我了,問:“又怎麽了?”


    我說:“沒怎麽,想……再做一次b超……”


    醫生皺起了眉頭:“還做b超?光我,就給你開過兩次預約單了!算這次就三次了!不相信科學?”


    我說:“相信啊!”


    他說:“相信就別做了。你不是說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養嗎?”


    又說:“想活得長久些,就長久地休養。你不就是作家嗎?你不就是寫小說的嗎?現在寫小說的不少,看小說的不多!我就不看,想看也沒工夫。你十年二十年的不寫小說,對咱們中國沒什麽大影響吧?”


    我說:“絲毫影響也沒有。”


    他說:“那不得啦!對你的生活會有影響吧?”


    我說:“會的。”


    他考慮了一下,再問:“現在稿費怎麽算?”


    我說:“每千字十五至二十元。”


    他說:“你聽我的——,從今以後,每個月,你前二十五天休養,後五天寫作。寫個六七千字的小東西就可以。每月都有一百多元的稿費,既補貼了生活又休養了身體,不是挺好的一種活法嘛!你怎麽就算不過來這個帳呢?”


    門開著。


    我聽到了外邊候診者的對話:


    “嘿,聊起來了!”


    “這可不是聊大天,這是醫生在給作家開偏方!”


    醫生也聽見了這話,笑笑,說:“我給你開的這偏方,治本。再給你開兩瓶肌苷片,算是治標的。治本與治標結合吧,你要有信心。”


    ……


    我對我的身體早已不信任。我頂不願意的事,便是到醫院去檢查身體或看病。


    甚至可以說,我對我的身體懷有惡意——它不給我以健康,那我則幹脆不把它當成怎麽回事兒。所謂一報還一報。最大了不起,同歸於盡而已。我吸菸是因為我根本戒不了煙。我寫作像我吸菸一樣。文字尼古丁早已“毒害”了我,融入我的血液,形成某種異常的體質平衡。某些人戒了煙反而猝死。停止寫作我也等於緩慢自殺。


    對於小說家而言,他的生命便是一頁永遠寫不滿字的稿紙。故他們的生命隻能了斷在逗號或刪節號上。大抵如此。這對他們都是沒奈何的也幾乎都是甘願的選擇。


    精疲力竭的身體稍覺恢復了點兒,我忍不住翻開了我的記事本——那上麵記載著某處某月某日我所欠的“文債”。一個事實是,我不欠任何一家刊物任何一位編輯任何形式的債務。我頂不願過的日子便是似乎欠著別人某種債務似的日子。另一個事實是,我竟欠下了那麽多的“文債”,隻怕想還也是還不清的。我夾在這兩個事實之間做丈夫、做兒子、做父親、做小說家,失去了原本生氣勃勃的自我。哪一方麵我都想做好,哪一方麵也沒做好過。第三個事實便仿佛是命中注定了的——我不是一個好丈夫、好兒子、好父親、好小說家。


    通常的情況往往是這樣——一位編輯登門約稿,倘是熟人、朋友,彼此訴訴苦衷,也就罷了。倘是第一次見麵呢?倘對方的虔誠令一位小說家感動了呢?倘對方給予你的期限極寬,不過寄他或她那虔誠的希望於小說家“將來”的某一天呢?那你還能斷然拒絕嗎?你好意思使對方仿佛感覺到你根本沒有了“將來”似的嗎?而我們的可敬的編輯們——這些兢兢業業為他人做嫁衣的文學“工蜂”們啊,他們初登某一位小說家的家門時,有哪一個不表現得極為虔誠呢?虔誠是他們的競爭法寶、通用的法寶。我們的小說家大抵被這一法寶所降服。即令最不講情麵的,也難免有俯首帖耳之一時。


    何況我是個“抹不開情麵”的人。北方俗話所謂“破車子好攬債”。


    這是性格悲劇。


    沉重的現實生活為我們每個人規定了宿命的角色。我們往往無奈地陷入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它隻允許我們的內心發揮與這一角色相適應的特點。內心其他的部分正在死亡。


    自我正在死亡。連企圖掙脫出自我的希望亦已在死亡。


    在中國,一切被謂之為“好人”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自己將“自我”活生生扼殺了的人。更令人沮喪的問題在於,倘我們做一個絕頂的“怪人”、“惡人”,現實便肯還給我們那點兒自我了嗎?倘我們拒人於千裏之外,情形便會好了一些嗎?倘我們囚自己於方寸之中,個性的自由反而會更大了一些嗎?我不信。故我常在委屈自己的境況下體驗人生,默默地認同那一種畸形的“自我”恐怕便是命中注定的屬於梁曉聲名下的“自我”。


    在咄咄的現實中我常認為我們不是堂吉訶德便是桑丘。


    反正都差不了多少。


    西方人見麵時,從來不問:“你吃飯了嗎?”


    中國人極少有為了維護自我而大聲說——“不”的。正如中國人即使在廁所裏見了麵也要問:“吃了沒有?”


    每個人最經常承擔的負荷其實是他的性格所造成的負荷。


    9. 缺失靈魂的城市發展


    在我的“欠債簿子”上四五頁記載了二十幾筆“債”——而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花城》。這一筆“債”我已經拖欠了三年多了。每次收到刊物我都非常內疚。盡管《花城》早已經不再來催稿信了……


    我想,我還是得寫。我還是得還“債”。


    我希望我死之日,可以大言不慚地對自己說——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欠任何人任何方麵的什麽。我應諾過的竭力去做了……


    於是我又寫……


    寫出一篇草稿,我求人訂機票。


    帶著草稿,我去往廣州。那是我第一次去廣州。飛機誤點五個小時,走出機場,已是晚上九點多。天在下雨。許多人舉著牌子接客。我一一細看那些牌子,沒有接我的。我拍給《花城》的電報,在他們下班後才送到。


    同機乘客一出機場,便奔上各賓館專車。我早聽人說,廣州住宿很貴,又正值廣交會期間。八九十元住一夜通常事。故我一上車,先問房價。一聽房價,咂舌退下。如是者三,衣服便已淋濕。直至最後一輛車,是廣州軍區第幾招待所的,上去問最便宜的房價,十七元。十七元——我還猶豫。


    沒有一個有點兒良心的作家居然不為編輯部的經濟而精打細算。


    “走吧!再不走,沒車了!廣州這地方,十七元一宿夠便宜的了……”


    有一個男人好心勸我。


    車上已沒座了。


    站著往窗外看,透過密織的雨簾,並未看到什麽不夜城的燦爛燈火。這裏那裏,稀稀疏疏的光亮,反而越離越遠了。車分明地是駛在城郊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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