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終於到達。三人一房間,同宿舍乃兩小青年,從上海到廣州跑買賣的。一對合夥的“阿慶”。我一向認為,買賣之事,一步一個兇險,才二十來歲,便下海經商,足見當代青年鋌而走險的氣魄,不禁由衷佩服。兩小青年,神神秘秘的樣子,頻頻做耳語狀,喁喁咕咕的,仿佛看出我是個緝私的便衣。我不願討人嫌,何必主動攀談?道句“晚安”,倒頭便睡……


    沒睡多久,被激烈的吵罵聲驚醒,猛睜眼,但見屋裏多了一個妙齡女郎,抄起不論什麽,發瘋似的打一對小青年中的一個,飛快的上海話夾雜著黑話行話……


    同室操戈,內部火併。


    我隻好充當勸架的角色。勸不開,遂請來了服務員。女服務員揉著眼睛,惺忪忪的,老大不高興,還以為我是他們一夥的……


    第二天早晨,找了半天鞋,終於在門外找到,想必是昨夜被當了武器。


    兩小青年很不過意,硬要塞給我十元錢,算是補償我的睡眠損失。


    我不要。他們更加過意不去,硬塞給我三包“駱駝”煙。


    書包裏還有飛機上吃剩下的一個麵包,吃掉,結帳。步出招待所,天已轉晴。大門外有三四輛出租小汽車,司機們迎上,爭相招攬乘客。一問車價,又一咂舌。路旁有公共汽車站牌,打聽清楚,是開往市內的,便老老實實在站牌下等。一等,便等了近一個小時。好在帶了本書是史達林女兒阿利盧那娃的《僅僅一年》。


    終於上了公共汽車,問《花城》編輯部,無人知曉。卻有人給我出主意,說這車在《南方日報》附近停站,莫如去報社詢問。


    下了公共汽車,心中為給《花城》編輯部節省了幾十元錢,很是高興。鼻子底下一張嘴,走幾步,問一問,還是沒找到《南方日報》,卻找到了《羊城晚報》。借電話給《花城》掛通電話,接電話的是位姑娘,說《羊城晚報》離《花城》不甚遠了,但你可能仍會迷路,攔輛出租汽車吧!我想既然不甚遠了,那錢花的豈不冤枉?鼻子底下一張嘴,問。又乘公共汽車,到了大沙頭。天又下起雨來。從那路公共汽車終點至《花城》,約十五分鍾的路,邊問邊走,就走了有半個小時。待坐在《花城》編輯部,衣服已經濕透。兩位非常之年輕的編輯姑娘,友邦驚詫,似想不到眼前這神情倦慵的、麵呈病容的、身體單薄的水淋淋的人,便是作家梁曉聲。我出示工作證給她們看,她們便急急地去找來了副主編杜漸坤。


    老杜一見我,笑了:“我還以為你應該是位東北大漢呢,怎麽這般瘦?”


    我說:“照片上的我,幾乎都不像我。”


    “怎麽渾身濕?怎麽來的?剛剛我們還傳看電報,不知去哪兒接你呢!”


    “坐公共汽車來的,路上淋濕的。”


    “幹嗎不坐出租汽車?我們廣州的出租汽車挺方便啊!”


    “能省就省點兒吧,看你們這破破爛爛的編輯部……”


    我竟不知如何表達我的意思——每每踏入那些嚴肅的、有影響的文學刊物的編輯部,見小說家們的手稿,是在擁擠不堪的、光線不足的、亂亂糟糟的境況之中,被編排出版,就覺得寒心。某些刊物和某些作家的境況,可謂同病相憐。


    “是啊是啊……”比我還瘦的老杜,搓著他的雙手,做豪邁狀地笑著,感激地說,“你能這麽體恤我們,那咱們就是自己人啦!不過嘛,編輯部再窮,也還是接待得起作家的……你有沒有衣服換啊?”


    我說有。他說換上換上,濕漉漉的,叫我們看著怪慚愧的……


    這時我才發現,唯一的小手提包丟了——細想了想,大概是丟在《羊城晚報》的傳達室了……


    老杜很有些急——他說他們就是安排我在那兒住,快一同去找找……


    雨仍未停。我們走到車輛多的馬路上,老杜非要攔一輛出租小汽車。我看得出,他那份兒內疚是很真實的,隻好服從。結果是他沒攔到。最後我們還是坐公共汽車。他上午已在開一個重要的編務會。我一來,他會也開不成,反使我感到他太把我當成回事兒,便有幾分拘謹。其實,他完全可以指派一位編輯安排我的。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書卷氣十足,熱情,真摯,對作家極其坦誠友好。


    《羊城晚報》招待所,典型的鴿子籠式招待所,每個房間大概僅有六平方米——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竟還有一張沙發。無窗。門頂上的小窗就算是窗了。房租很便宜——十五元。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十五元住單間,條件算相當不錯了。何況還有電視機。


    各自落座,說了幾句話,到中午了,老杜非要陪我去吃飯。我拗他不過,就在馬路對麵一青年飯店共進午餐。


    吃飯間,老杜問:“房間大小,不會影響你的寫作情緒吧?”


    我說:“比我在家裏的寫作條件好多了。我爭取寫出一篇好小說。”


    第二天起,我就以每天四千字的進度,寫《冰壩》。剛從大學畢業時,我一天可寫一萬字。而現在,每天寫四千字,已是從早寫到晚,比當年寫一萬字還覺得累。我從沒感到寫作是輕鬆愉快的事。不,我常感到寫作是很摧毀人的健康的事。寫作時,我吸的煙比平常多三倍。有時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我想的我的肺早已被煙燻黑了吧?尼古丁的作用,隻有尼古丁的作用,才能使我潛下心思,精神完全進入到我的小說之中……


    老杜給我派的責編叫蕭曉紅——廣州中山大學中文係碩士研究生。一位女研究生做我的責編,讓我覺得怪委屈了人家的。她出差到北京時,找過我一次,隨和得要命,說話總是那麽娓娓的。一言以蔽之,是位靜若處子的女性,身上絕少現代派色彩。思想觀念、文學觀念也並不很先鋒。她不喜歡侃,我沒時間侃。所以我們總是互相禮禮貌貌的。我討厭能侃的編輯。討厭一切能侃的人——不論男人或女人。倘若哪一位小說家攤上位責編是侃姐兒,那可就倒了黴了。侃、麻將、酒——這三方麵使中國的許多男人和女人顯得俗不可耐。而現實似乎繼續一批批大量地滋生著這些個男女。他們在城市、鄉鎮,乃至鄉村,如同蟑螂迅速繁殖。有了一個幾個,不久便有了一群幾群。他們就最最無聊的話題侃得熱火朝天。他們傳染賭博之風。他們今天撮一頓明天又撮一頓,你不知他們究竟是在吃的誰們。他們仿佛是一類職業的侃爺、賭徒、食客,他們真是令人厭惡透了!


    《羊城晚報》招待所的早餐很不錯——米粥、鹹菜、烤小餅。由於胃病,十幾年來,粥和鹹菜成了我每天主要的攝食內容。餐廳的衛生也令人滿意得無可挑剔。隻是早餐開得太早——七點半,而我一進入寫作狀態,同時便受習慣性失眠之苦,七點半常常起不來。並且,我已早就沒有了戴手錶的習慣。進入寫作狀態的我,亦便同時沒有了時間概念……午餐我在家裏也常常是對付或根本不吃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每天更需要的仿佛不是吃飯而是睡覺。我去小店買回了幾袋方便麵、麵包、榨菜,於是索性完全自由,連午飯和晚飯也很少到餐廳去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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