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推起自行車欲走……


    我怒喝:“站住!”


    他朝我一瞪雙眼:“你還想怎麽樣?”


    我說:“道歉!認錯!還我們社會一個公道!”


    他說:“老子沒向別人低過頭認過錯!”


    我說:“那你是在今天碰上我以前……”


    我放下汽水瓶子,手疾眼快,將他的自行車鎖了,鑰匙攥在我手裏,轉身往家便走……


    這時我反倒完全冷靜了下來。我已經對他們有了一種判斷。這判斷便是——他們還不算真正的流氓,更非亡命徒,充其量是兩個“準流氓”,也就是那種在心理方麵遭到流氓意識汙染的人。這種人在我們的生活中相當不少,並且正在逐漸增多。平時他們混跡在正常的人群中,一個個人模人樣的,絕不至於被認為是流氓。但是在某些特殊的、哪怕稍微特殊一點兒的情況之下,他們那被流氓意識所汙染的心靈,受到自己的某些卑劣念頭的誘發,便會產生出某些醜惡和邪惡,兇狠殘暴起來。比如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幸災樂禍、以強欺弱,等等。遇有可以坑人一次、騙人一次、害人一次、巧取豪奪一次、敲詐勒索一次、暴虐同胞以消遣取樂一次的機會,他們是絕不會錯過的。區別在於,僅僅在於——真的流氓中的相當一部分,大抵同時是亡命之徒,而他們卻缺少亡命的膽量。他們縱然裝出亡命徒的架勢,其實並不敢真的和誰玩兒命。尤其在對方凜然不懼的情況下,他們骨子裏的“孱頭相”就呈現出來了。剛才我聞到他們中施暴施虐的那一個,口中噴出些微酒氣,我想,他們肯定的中午在什麽地方吃飯時喝了酒,見那蹬平板車送汽水的鄉下青年是個軟弱可欺的,打算趁機敲詐勒索一百二百的,“埋單”的錢不是就又回到他們衣袋裏了嗎,偏偏那青年身上並未帶著錢。如果帶著,早已被他們搶奪了去無疑。於是他們企圖將那青年的平板車連同車上的幾箱汽水兒,扣在什麽僻靜地方,逼迫那青年隻得取了錢或借了錢去“贖”。而那青年又不肯,似乎橫下了一條心,命在車在。他們吶,原本不是打算要他命的,隻不過想要錢。心思在錢,又要不成,難免的惱羞成怒,大打出手。即使他們與真正的流氓歹徒、亡命小子倘有區別,即使“事件”的全部“起承轉合”不過爾爾,他們的行為也夠可憎可恨的了,更令人可恨可憎的是像他們這一類人,日漸地多起來了。打個不太可能的比方——中國一旦又淪為殖民地,漢奸便會多起來。充當鷹犬欺壓自己同胞的中國人,便會多起來。何況,現在於我們的生活中到處流行的邏輯是——不怎樣……白不怎樣。比如不貪汙白不貪汙、不受賄白不受賄、不坑人白不坑人、不騙白不騙、不敲詐白不敲詐、不勒索白不勒索……


    我想,他們如果要自行車,那麽必得跟隨著我,到我家裏要他們的自行車鑰匙。我不擔心他們會在我家裏把我弄死。諒他們也沒那個狗膽,在我家裏弄死我也不那麽容易。起碼我比他們更清楚——菜刀放在哪兒……


    隻要他們跟隨我邁進了我的家門,我決定以另一種態度對待他們。我會請他們在沙發上坐下。我會請他們吸菸,請他們喝茶,不想喝茶,想喝咖啡,家裏也有——朋友送的,我不喝咖啡,妻子也不喝,兒子更不喝。他們如表示願“笑納”,我也可以拱手相贈。不過我真的希望,在我的家裏,在另一種情況之下,在另一種氣氛之下,我能和他們好好談一談。我要坦率地向他們指出,他們那一種趁機敲詐勒索的心理,他們那一種光天化日之下對同胞施暴施虐的行徑,的的確確是卑劣的、邪惡的、醜惡的。人,尤其是男人,懼悍畏強而又同時欺虐弱小,的確是可以歸入到王八蛋一塊堆兒去的。或說我是想教育他們一番,也未嚐不可。我並不好為人師。但我以為,於我們中國人而言,今天提倡互相教育教育,很是時候,正是時候,絲毫也不書生氣,絲毫也不顯得是一個矯情的願望。我們中國人的有些願望,分明的是很矯情造作的。或者說那願望本身並不壞,甚至是良好的、美好的,但我們表示的方式,以及某些很矯情很造作的口號,有時候卻是令人感到害臊的。中國人不在最起碼的人性、人道、人心方麵互相教育,自己教育自己,難道還要等著外國的傳教士捧著《聖經》在中國大蓋教堂來對我們進行起碼的道德和靈魂教育嗎?難道還要等到十二億中國人中,已經有九億在心理素質變成了“準流氓”、痞子、見死不救的心靈麻痹者,和有虐待症(這一點主要表現在虐待同胞方麵)前兆的人的時候嗎?怕就太晚了點兒……


    跨過小街,不過十幾步路。朝家走時,我心裏想了很多事,很多類我們中國人,很多種社會現象。不,當然不是想,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那一時刻我頭腦中思緒紛呈,如鵝毛大雪,飄飄揚揚……


    “大哥,大哥,您別這樣,有話好說……”


    他們中的一個追了上來……


    竟開始叫我“大哥”了,“準流氓”們的嘴臉和招數正是這樣子的。


    我站住了。


    “大哥,我們還有急事兒,真的,還有正經事兒要辦。您把車鑰匙無論如何先得還給我們……”


    並且——“您”起來了……我說:“要車鑰匙?給……”他一接過就想走。我說:“先別走。”他站住了,回頭困惑地望我。


    我又說:“你得向被你們欺負的那青年低頭認錯。就當著這些圍觀的人的麵。否則,你還是休想走成。除非你的車從我身上壓過去……”


    他望向那些圍觀的人們。


    圍觀者中,有人流露出極為索然的神情,走了。我想,他們一定很討厭我——因為由於我的出現,一場原本可以“白相白相”、可以預料準會有些刺激場麵的街頭戲,眼見得大概是“白相”不成了。“看白相”——這一種極其典型的三十年代上海小市民的醜陋心態,像前兩年上海曾經爆發過的b肝病毒一樣,已重新傳染向全國人。在北京,受到這種過去年代遺傳下來的,我們可以稱為“上海小市民白相病毒黴菌”傳染的人,日漸地多了起來。這是一種跨地域、跨世紀的傳染。箇中原因細分析起來,是較複雜的,此不贅言……


    由於那些一心“看白相”的圍觀者的離去,由於他們離去時臉上流露出的遺憾而又索然的神情,竟使那兩個傢夥又氣勢洶洶起來。即使傻瓜也能從這一“動態”中得出結論——原來在某些人的心裏,他們並不可憎。


    何況他們又不是傻瓜。


    我內心裏倏忽間湧起一股悲哀……


    “不認錯,你又能把我們怎麽樣?”


    離去的人,有幾個又駐足了。大概他們認為——還是值得看到最後的,說不定“高潮”在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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