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北大學子們當麵提出的種種問題,驅之不去地仍在頭腦中糾纏不清。盡管對於我來說,皆屬懶得討論、懶得交流的問題,無非——“你對作家‘下海’怎麽看?”“你對《廢都》中的自然主義性描寫怎麽看?”“《霸王別姬》為什麽曾經遭禁?”“《畫魂》究竟還有沒有可能公演?”“目前的反腐敗鬥爭能挽救改革大計嗎?”“據說鄧小平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指出‘左’的勢力又有所抬頭?”……


    切莫以為當今的大學生們多麽關心時事,他們不過是依然的喜歡“侃”所謂“熱門話題”罷了,否則還叫“大學生”嗎?不是我這麽認為的,我猜想他們中的一部分也是這麽認為的。和大學生們對話已經是我最厭煩的一件事了。他們的淺薄是常常令我訝然而且發怔的。特別是遇到了那種自以為思維方式特“形而上”的,他爸媽和他的兄弟姐妹都盡在“形而下”地不能再“形而下”的現實之中活著,包括他自己,你說他裝出一副特“形而上”的樣子圖的什麽呢?裝給誰看呢,跟誰學的呢?但一想他們的年齡,也就少了些“友邦驚詫”,多了點兒“理解萬歲”。凡是有幸邁入大學校園的男女,誰不是打故作高深的歲數混過來的呢,何況他們或她們那“形”終究也升高不到那麽“上”處去,一旦告別校園,走向社會,便將紛紛如自由落體,很可能掉到比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更“下”的思維的地麵上,無須別人告訴,他們或她們自己便會明白事實真相——原來滿嘴“形而上”者流,在中國,在今天,有不少是賣“狗皮膏藥”的……


    “救命!”


    喊聲裏充滿了乞憐和恐懼。


    醒了醒神,分明的,聽來那求援的喊聲是真實的,不是幻聽,也不是做白日夢。


    我猛起身,推開了窗。午後陽光,炎炎普照三層樓下的小街,宿舍樓對麵,小街的那一側,鬆青草綠,茂茂密密,覆蓋著元大都土城牆的殘垣。在它的後麵,是美麗的一處公園。


    有兩個我們北京市的男人,正揪住一個鄉下的蹬平板車送汽水的青年。他們——那兩個我們北京市的男人,都特壯實,年齡都在三十五六歲。其中一個,還戴眼鏡,半斯文不斯文的。而那蹬平板車的鄉下青年,卻精瘦,年齡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無疑剛才正是他呼喊救命。我以為他準是因為賣假汽水被識破,而那個揪住他的半斯文不斯文的北京漢子,要麽是衛生檢疫部門或市場管理或稅收方麵的工作人員,要麽是受坑了的買過他汽水兒的人,要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進行教育。


    “我一沒碰著你們人,二沒撞著你們自行車,我為什麽跟你們走?我知道你們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


    “你他媽逆行啦!你他媽違犯交通規則啦!明天‘七運會’,就開幕了你知道不知道?”


    “甭跟他囉唆!跟我們走!不走老子揍扁了你!”


    “你們還騎自行車帶人了吶……”


    “敢還嘴!”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連我在三樓的窗口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我不跟你們走,打死我也不跟你們走!你們狠!把我弄死在哪兒,我家裏人還不清楚我怎麽死的呢!”


    那精瘦的,蹬平板車送汽水兒的,軟弱可欺的鄉下青年哭了……


    啪——他又挨了一記更響的耳光。


    世上有那麽一種人,是見不得以強欺弱之事的,非常遺憾,我正是那麽一種人中的一個。我尤其見不得城裏人欺負鄉下人,更見不得北京的城裏人欺負鄉下人。


    遇到這類事,總該有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平息了之才對。既然偏偏讓我開窗看到了,我想,我該出去說上幾句公道話,顧不得換鞋,穿著拖鞋,匆匆下樓。我怕遲了一步,那鄉下青年再挨一耳光……


    來到外麵,卻見我們童影宿舍的樓前,路這一側,已聚集了些人,隔街觀望……


    一位婦女已對周圍的人小聲說:“在街口就挨一頓打了。跟到這兒又打,我親眼看見的,的確沒撞到他們,在街口那兒,他們逼人家給他們二百元錢才肯了事。人家拿不出,他們就用汽水瓶子打人家頭。幸虧兩下都躲過去了,要不然還不頭破血流呀!”


    原來是兩個企圖找藉口敲詐的傢夥!


    我聽了不禁七竅生煙。


    我們這條小街,是一條南北馬路上岔出來的小街。馬路是由北向南的單行線。而由南向北要拐入我們這條小街的騎車人,將車蹬上一段三十來米長的人行道再蹬下來,亦算不得違犯什麽交通規則。交通規則,不可能是對一切小街、一切胡同都照搬有效的……


    這時,那兩個傢夥中的一個,因不能將蹬平板車的青年拖走,眾目睽睽之下,也不便公然將手伸入青年的衣袋搶錢,而且,為了達到敲詐之目的,已耗時過久,於是顯得愈加暴戾兇惡起來。


    他用一條胳膊夾住青年脖子,並用膝蓋猛撞青年腹部。那青年由於窒息,臉漲得紫紅,大張著嘴,卻喊不出聲……


    我覺胸中一股怒火直燎頭頂!


    “住手!”


    厲喝一聲,大步跨過路去。兩個傢夥聞聲同時望向了我……


    “三個數以內,你不放開他,老子管叫你腦袋瓢開花!一、二……”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大概確實使他們意識到——碰上了一個不要命的。頸椎病,令我的脖子不能完全伸直,即使正視別人的時候,脖子也是顯得硬挺地梗著,頭也是側著,盡量將目光向上挑起而已。打個比方,鬥牛場上的鬥牛,一般就是那麽地瞪著鬥牛士的。戲劇舞台上的牛二,也是那麽地向楊誌進行挑釁的。


    不待我數到三,確切地說,我剛開始數一,那個用胳膊夾住青年脖子的傢夥,就心虛地將那青年放開了。


    “你!……你是幹什麽的?”


    另一個低聲嘟囔:“碰上了打抱不平的……”


    我大聲說:“對,老子今天就是要打這場抱不平,活該你們兩個王八蛋碰上了!”


    “你!……你敢罵……”


    我一手攥著一隻汽水瓶向他們逼近:“對!老子就是敢罵你們兩個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公然敲詐勒索,大打出手,難道還不該罵嗎?”


    他們一步步向後退去……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其中一個,先自軟了下來。


    我瞧瞧那被欺負的青年,見他脖子,已被勒得皮下瘀血。仍膽膽顫顫,一副怕得要死的樣子。我又指著他的脖子怒斥兩個王八蛋:“你們他媽的欺人太甚!”


    “算啦算啦,我們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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