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漢彎腰抱起小宛,瞧著她的粉臉,半世飄泊的酸楚中忽然溶入了一塊糖,久違的幸福感重回心頭。他笑了,眼中依舊噙著淚。


    老漢年輕時也是秦淮河上的浪子,風花雪月之中愛上了歌妓雪人兒,兩人情投意合,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長大之後就變成了現在的陳大娘。


    秦淮河上的愛情一般有兩種結局,一種是風流佳話被世俗尊為樣板。一種是情場露水,到後來各奔東西。陳老漢和雪人兒的愛情屬於後一種。雪人兒跟著一個麻臉有錢人遠走雲貴,留下陳老漢和那幼小的女兒在秦淮河邊唱小曲謀生。當陳大娘入了樂藉,陳老漢就在一個風雪之夜,單身遠赴北京,一走就是二十年。


    陳老漢在畫舫中安下身來,他隨身帶來的一包銀子使生活有了起色,日子過得也算平靜。陳大娘也樂得清閑,便完全掛簾謝客了。


    在那段寧靜的日子裏,小宛日復一日坐在畫舫的窗前,聽外公講解琴藝或敘述一些舊事。這些往事構成了一個個美好的傳奇,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使她能夠從容地麵對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陳老漢常常在船頭自言自語,言辭中充滿了對往昔的留戀,也包含著某種變相的抱怨。


    和大多數忍受過艱難歲月的老人一樣,他認為失去的歲月是唯一珍貴的財富。這種懷舊的情緒深深感染了董小宛,她的個性從此罩上一層淡如煙霧的憂鬱。幾年後,這種憂鬱便在她的氣質中提煉出驚人的美,她因此更加出類拔萃。東西偶爾也有人帶了酒肉來和陳老漢消遣。問及京城情景,陳老漢就嘆口氣,手中的一杯小酒也在嘆息中微微顫抖。


    “時局危矣,滿賊三度入關,兩次打到京城門下。叩關問將,無人敢應。”


    “聽說朝中大官們都已亂了套,紛紛往南邊轉移家小,有錢人也開始轉移財物,百姓慌亂。”


    長期的厄運和窘迫的生活養成了他對身外之事禁若寒蟬或答非所問的態度,但客人們不難從他的吱唔其辭中,知道北方已燃起戰火,天下已開始動盪不安。


    ——


    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對於一個註定要成名的女人來說,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對於一個註定要死的人來說,死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讓人無法接受。董小宛就無法接受外公的死,但這個事實就發生在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腳單媽預備了一大盆髒水,等待著陳老漢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後,狠狠地將髒水潑到地上,好讓全家人都在這時醒來。她準備今天潑得更響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歡快一些。她端著髒水在門後等了多時,但院子裏隻有小鳥的鳴叫聲。她失望極了,默地將髒水倒入陰溝,直起腰來的一剎那,“發生什麽事啦?”她自語一聲去做早飯了。


    董小宛在臥室裏梳妝已畢,坐在窗前讀一本《花間詞》,專等院子裏響起潑水聲就開門出去,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成了每天早晨的開場白。但今天卻異乎尋常。她合上書,走出門來,早上的新鮮空氣中夾雜著某種芬芳的氣息。


    她輕喬敲外公的房門。那扇門發出一陣怪叫聲打開了,且像耳光一樣扇到牆上。外麵的光一下湧進去,依舊帶著門的形狀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隻蒼老枯瘦的手。她看見外公倒在地上。


    尖厲的叫聲驚動了院子。單媽首先趕來,慌亂之間手上還提著一把菜刀。隨後趕來了陳大娘和董旻。 董小宛正抱著外公傷心地哭。幾個人都哭了,哭聲越過院牆,引來了鄰居們。


    有些婦女也跟著哭開了。


    陳老漢隻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說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遠留在董小宛的身邊。每當小宛坐在窗前彈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琴聲中充滿了更多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哀怨。這種情感令人憂傷。外公騎著毛驢踏雪而來的形象成了她幻覺的一部分。多少次,她覺得自己騎著毛驢踏雪而去,還唱著憂傷的歌。


    董小宛十三歲時,第一次月經來潮,弄髒了床單。她惶恐不安地蜷縮在床角,萬分羞愧地盯著那塊紅色。大腳單媽久等她不見,就在院子裏喊。房裏沒有響動。單媽覺得情形不對,忙跑來敲門,房裏依舊沒有響動。單媽急了,用力去推,門卻是反栓著的。她也顧不得許多,用肩一撞,撞開了門。待明白是怎麽回事之後,不禁大笑起來,也不說什麽,徑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一會兒,陳大娘微笑著走進來坐在床邊,拍著她的臉蛋說:“乖女,你是真正的女人啦。”小宛漸漸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當夏天濕漉漉的風再一次穿過弄堂吹拂著院子中的花朵時,董小宛已經是一個標緻的女人了。她豐滿的乳房在衣服中晃動,已經成了街坊鄰居中成年男人注視的焦點。碰上這樣的目光,她總是低著頭紅著臉匆匆逃避,但那些目光卻像粘在她背上似的揮之不去。漸漸地,她為自己感到驕傲,她對自己的美貌充滿自信。而自信的美人會變得更美。


    美貌給她帶來了喜悅。


    美貌也給她帶來了難以應付的騷擾。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天氣偏冷,董小宛去秦淮河邊尋找釣魚的董旻。 尋到僻靜處,一位老漢告訴她董旻在會仙樓喝酒。當她返回城裏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她走進酒樓。那些猜拳行令的酒鬼,那些伸筷搶食的食客們忽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扭頭瞅著在燈籠照耀下朦朧的美人。如此驚艷的情景一個女人一生中能經歷幾次呢?小宛陶醉了,連爹也不找了,慌忙轉身回到街上。酒樓一片嘖嘖稱奇聲。


    天更黑了。小宛想著快點回家。從她身後跑來一匹快馬,馬背上有個公子朝她直笑。小宛也不理睬。但那匹馬卻橫在前方,攔住去路。那個公子跳下馬來,搖著扇子朝小宛不安好心地踱過來。她害怕極了,轉身就跑。剛跑幾步,前麵一輛香車攔住去路,她看著那華麗的香車就知道是某位有權勢的人物,忙閃身路旁讓道。就在這時,後麵那位公子追了上來。董小宛嚇得尖叫起來。那公子大笑著伸手摸向她的胸脯。


    “住手。”香車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嬌喝。隨即見香車的掛簾挑起處鑽出一位豐韻猶存的美人。董小宛認出那就是有名的柳如是。那位公子顯然也認得柳如是,嚇得臉都變了色,趕快跳上馬,朝黑暗中衝去。蹄聲在街麵上敲出了幾粒火星。董小宛很有禮貌地上前答謝。


    柳如是笑吟吟拉住小宛的手。此刻的柳如是已不是幾年前小宛在梅林中看見的柳如是了。她已正式嫁給江南文壇領袖且官至禮部侍郎的錢牧齋錢大人,她的威望比當年有過之無不及。董小宛激動異常,眼淚都快掉下來,她覺得柳如是的手依舊像幾年前一樣柔軟溫暖。


    當柳如是發現小宛竟是她五年前賞梅時碰上的那個美人坯,便深信今日乃是巧遇,二人定有緣份。柳如是看著這嬌美的人兒,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愛憐倍增。倆人自此結下非凡的情誼。當時的董小宛還不知道她成名的道路已經鋪平了。


    柳如是執意要送小宛回家。董小宛第一次坐進了溫暖華麗的香車。車夫把響鞭拋向空中,那匹馬就拉著兩個傾城美人朝前走去。兩人在車中依舊牽著手,述說著許多女人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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