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多時柳如是已開始為有這樣一個氣質超群的妹妹而喜悅。


    掌燈時,陳大娘沒看見董小宛回來,心裏萬分焦急,不小心一爆裂的燈花落在手臂上,燙得她全身顫抖。隨著董小宛越來越美貌出眾,陳大娘的心事也越來越重,許多擔心常常使她坐立不安。她是個相信命運的女人,命運對她來說是一件實實在在高懸在歲月之上的物件,它隨時都會砸下來扭斷人的脖子。


    陳大娘到大門看了三次。最後一次她幹脆走到街角去東張西望,兩眼流露出迷茫焦急的神情。不提防街角的王大屠夫從身後走來,順勢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陳大娘嚇了一跳,轉身見是王屠夫,便朝那張油膩膩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王屠夫正待發作,卻聽自家院門傳來一聲獅吼:“臭男人,還不回來做甚?”王屠夫吐了一下舌頭,邊走邊答道:“來了,來了。”


    陳大娘也不理會,回到自家門前。這次幹脆就站在門口等,站得累了,她就坐在門檻上,頭依在框上。漸漸地一絲睡意襲上眉頭,就朦腚朧朧地睡著了。她夢見一朵花順水飄來,花瓣上有兩個露珠,像人的眼睛在閃爍。


    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像撒在瓦片上的幾顆雨點似的把她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眼睛看見一輛香車停在門前。掛簾挑起處,先伸出一條女人的腿,隨後鑽出一張調皮的臉。陳大娘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乖女,娘擔心極了。”


    董小宛咯咯地笑。柳如是也從車上下來,叫了聲:“大娘。”


    陳大娘認得她,受寵若驚地叫了一聲:“柳大小姐。”忙上前一把扶住。兩下說了幾句客套話,柳如是便要告辭。董小宛依依不捨地牽住她的手,柳如是笑吟吟說道:“好妹妹,我會來看你的。”


    當香車轉過街角消隱不見時,董小宛還癡癡地佇立在冰涼的冷風中,她暗下決心,她也要做柳如是那樣的女人。


    我一定要像柳如是一樣名振秦淮。她想。


    董小宛坐在院子中讀書,大腳單媽端來一盤梨子。這種剛從海路運來的新鮮鴨梨把她迷住了。她瞧著那淡黃表皮上的幾粒褐色小麻點,想起六年前父親帶她去看梅花那天那些四下亂飛的麻雀的背脊,手中這隻梨仿佛就有了生機似的在幻覺中飛起來。這時,一個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來到院子中,她像麻雀一樣驚恐地朝四周張望,然後繞過橫在院子中的一條木板凳,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朝董小宛走了過來。


    小宛沉迷在自己的幻覺中,沒看見這個女孩,直到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姐”,她才像一隻潛水太久而突然鑽出水麵的水鳥似的從自己的幻覺中抬起頭來,兩眼還有些迷糊,但她認出這個女孩就是那個叫小梅的女孩。


    小梅是個苦命女孩。九歲那年夏天,她父親提著一根鐵棒爬上房頂去趕一群晦氣的烏鴉。天空突然一聲驚雷,從雲端飛出一團球狀閃電,紅彤彤地帶著呼嘯聲猛擊在她父親的頭上。他驚叫一聲之後全身就燃燒起來,並從房頂上滾下,房頂上的木椽也被點燃了。小梅的母親正在院子裏晾衣服,聽得一聲炸雷,人都嚇呆了。從房頂上滾下來的燃燒著的軀體不偏不倚,剛好砸在她頭上,兩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團火燃成灰燼。房頂上的火越燒越旺。待鄰居們趕來救火時,整個院子已變成了一片火海。當時,小梅正和幾個小夥伴在秦淮河邊撈小魚玩,還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臨。當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園的廢墟上大聲嚎哭時,天下起了大雨。她拒絕了鄰居領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撐著破舊的油紙傘出現時,她幾乎昏倒在地。娘舅扔了傘,一把將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沖刷著家園的焦土,娘舅抱著她緩緩地走向自己的家門。靠著娘舅的撫養,小梅漸漸長大了。而她的舅母卻是個狠心腸的婦人。隨著時光的推移,舅母漸漸地露出了她的猙獰麵目。小梅在虐待中長大。


    今天,她又受了舅母的氣,一個人跑到河邊,遇到了陳大娘。陳大娘便叫小梅先到自己家裏去,並吩咐說:“小宛姐姐會陪你玩的。”


    董小宛將手中的鴨梨塞在小梅手中。小梅乖乖地坐下來,低著頭默默地吃梨子。這時,一陣秋風從屋脊上刮過來,院子右牆邊的一株榆樹順風撒來幾十片金色的榆錢葉片。小宛見小梅衣衫單簿,怕她著涼,就收拾了書本邀她進入自己的閨房。點了一支蠟,教她讀了一首唐詩:花嬋娟,泛春泉;個個嬋娟,籠曉煙;妓嬋娟,不長妍;月嬋娟,真可憐。


    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間本自無靈匹。


    漢官承寵不名時,飛燕婕妤相妨嫉。


    小宛讀完,小梅會心地一笑。小宛卻覺得她嘴角流露的並不是真正的笑容,而隻是她童年的幸福。小宛被自己傷感的想像感動了,也傷感起來,“小梅,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天,小梅很晚才回家去。董小宛突然覺得心裏悶得慌,就想有小梅作伴就好了。


    人在孤單的時候就渴望有人作伴。


    大腳單媽快四十歲的人了。自從到陳大娘的畫舫當了侍女以後,起初,在緊缺人手的時候,也抵擋過幾陣風花雪月和巫山雲雨。後來有些狎客嫌她太醜,私下裏叫陳大娘別讓單媽出陣應戰,免得傷了歡樂。這話被單媽聽見了,她自己也自覺醜陋,便自行迴避。陳大娘有時覺得過意不去,便找理由多給她些賞錢。大腳單媽也是女人,畢竟有一些慾念她無法抗拒。特別是棄了畫舫搬到院子中來之後的生活,她白天幹活忙裏忙外倒不覺得,隻是夜半吹燈上床之後,常常覺得枕冷孤清。偶爾她也會因為牙關顫慄而將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來,但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終於,陳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經過大腳單媽窗下聽到了幾聲哼哼。心下明白是怎麽回事。第二天早上,陳大娘到灶房幫單媽撿拾杯盤時突然說:“單媽,給你找個老伴怎麽樣?”


    單媽本來就疑心昨夜陳大娘聽到了自己的呻吟聲,此刻自己的擔心得到了證實,那張滿是皺紋已經蒼老的黃臉上忽然騰起了紅雲,她羞得用雙手捂住臉說:“找什麽老伴嘛。”陳大娘見狀,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好氣的是單媽諾大年紀了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好笑的也是單媽諾大年紀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董小宛剛好走到門前,聽說“老伴”兩個字,不禁一樂,笑嘻嘻地跑進去湊熱鬧:“對,抖抖抖抖應該找個老伴。”大腳單媽這時已鎮定下來,有意把臉一唬道:“沒大沒小的。像你這麽大的女孩子才該找個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說:“我就是想找個伴。”陳大娘和單媽聽她這麽說,都吃了一驚,隻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單媽想得更遠:假如在這個院子裏發生了《西廂記》,我怎麽辦?董小宛見兩人發愣,知道發生了誤會,便把自己想找小梅來做伴兒的事說了出來。陳大娘一聽,那顆懸起的心才落了下來。“唉!乖女,想找小梅作伴還不容易,今天我就過去說說,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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