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累又餓又疲乏,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在夢中覺得滿天星星都照耀著自己。


    她在夢中覺得有十幾顆星星向她圍攏,星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星星發出遊絲般的熱量,熱量也越來越熱,其中一顆星星挨近她的臉,差點燙傷了她。她猛然驚醒,卻是十幾個人舉著十幾個鬆明站在周圍。蘇崑生的臉在火光下一邊紅一邊黑,兩隻眼睛正惡煞般盯住她。他說:“起來,賤人。”


    蘇氏積年的憤怒奔瀉而出。當董小宛跪在她麵前,她抄起茶杯狠砸在小宛的肩上,然後抓起早就準備好的竹鞭沒頭沒腦一陣抽打。她覺得抽打小宛就是抽打陳大娘那個老騷貨,是抽打丈夫的不忠,就是抽打所有她內心憎恨的一切。


    她越抽越過癮,越抽越興奮。


    她甚至覺得自己正在抽打整條秦淮河。這條飄滿花船的塗脂搽粉的妓女如雲的秦淮河正彎曲在她的身前尖聲討饒:“師娘,我錯啦#####我錯啦。”


    這尖厲的討饒聲越來越軟弱時,更激起了蘇氏的興奮。這時蘇崑生有些過意不去,再怎麽說也有點對不起陳大娘,何況陳大娘也曾私下告訴他小宛是他的骨肉。他便上前來奪蘇氏手中的竹鞭。蘇氏卻不依不饒,順勢就滾倒在地撒起野來,嘴裏直嚷:“我就是要打,打死這個婊子,打死這個妖精,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小妓女!”


    蘇崑生勸阻不得,隻好一跺腳,將竹鞭摔在地上,轉身背著手氣呼呼地上了樓,詛咒發誓不再管這些世俗的閑事。


    蘇氏見蘇崑生撒手不管,像得了令箭似的。一手抓起竹鞭,一手扯住董小宛的耳朵把她拖到後院中,叫來兩個僕人,剝了董小宛的衣服,綁了雙手,赤條條吊在一株梅花樹下。


    鞭子雨點般打在她身上。


    年幼的身體上鞭痕如血、橫七豎八。在冷風中她漸漸像一塊烏鐵,氣息如絲。待蘇氏打夠罵夠之後,本來就早慧的董小宛就這樣吊著快速地越過了童年期,提前進入了風雨飄搖的青春時期。


    陳大娘抱著董小宛離開艷月莊,她和蘇崑生的情緣就一刀兩斷了。一位轎夫脫了自己的衣服讓她包住女兒,嘆口氣說道:“老天欺負苦命人。”轎夫們沉著臉,抬起轎子,像避瘟疫似的離開了艷月莊。轎中的陳大娘淚流滿麵。


    董小宛躺在花舫中養傷,陳大娘也無心接客,便熄了燈籠,下了掛簾,整日為女兒熬湯敷藥,閑了就唉聲嘆氣。幸得一個遠地狎客獻給一劑秘方,董小宛未留下一絲傷痕。陳大娘深知青樓女人身體的重要性。


    這年冬天,連續下了好幾場大雪。雪花把房屋覆蓋起來,一直埋到窗戶底下,幾乎把門都封住了。


    秦淮河卻不可能封凍。河上的畫舫依舊熱鬧喧譁。即使生活的路凍了,通向妓女的路也不會封凍,總有歪斜的腳印要把路從冰雪中踏出來,這路就伸向秦淮河邊。


    董小宛推開後艙的格子窗,瞧著清澈的秦淮河。河上的船頂堆著厚厚的雪,船兩邊飄掛著鮮艷的窗簾,竟比平時多了幾分冷媚。她想著自己的心事,便伸手去取暖爐邊的笛子,輕輕放到唇邊,吹出變了調的《梅花三弄》。


    剛剛宿醉方醒的董旻站在船頭上灑了一泡尿,聽到女兒吹的曲子,忽然來了興致,他要帶女兒去看看梅花。


    東坡的梅花開得正艷。


    他牽著她走上岸。天氣格外冷。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雪片一落到地上,馬上就被凍住了似的,腳踩上去,發出一陣陣哢嚓哢嚓的響聲。他牽著她抄一條竹林裏的近路,竹枝上的積雪劈頭蓋腦地打在她的身上,董旻走得太快,他倆不得不時常停下歇息一兩次。


    東坡的梅林中有很多人。


    一位年約二十多數的少婦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她臉蛋秀美,身材修長,著一身雪白裘袍,談吐之間,櫻唇飄飛著一股如蘭霧氣。她欣賞的每一枝梅都得到所有人的讚賞,她指責的每一朵梅,則馬上有園丁操著剪刀走上前,毫不留情地“哢嚓”剪掉。董小宛看得入迷,也跑了上前,在雪地上拾起一截還帶著花蕾的梅枝,張開小嘴去吹花蕾上的雪,惋惜地盯著梅花嘆道:“可憐的花!”


    那少婦悠然轉過臉來,望著這個穿碎花棉衣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迴轉身,輕輕撫摸著小宛的臉蛋。小宛覺得那隻手輕柔溫暖,仿佛沒有骨頭似的,感覺美滋滋的。少婦看著小宛手中的梅枝也惋惜地說:“好美的花,可惜我剛才看錯了。”


    那個園丁慌忙湊上前來說道:“不是少奶奶看錯了,是小的一時眼花,剪錯了。”那少婦身邊的幾個錦繡公子一邊用扇子蓋在頭頂遮雪,一邊討好地讚揚董小宛:“好漂亮的小姑娘。”


    那天,董小宛非常開心。


    回家的路上,她騎在父親的肩上,揚起手中的梅花枝,驚飛了幾群雪中覓食的麻雀。她問那個女子是誰,董旻答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秦淮河上最紅的主兒。論秦淮河上的排行,她應該是你的姐姐。”


    董小宛記住了柳如是這個名字。


    她遠遠看見母親和大腳單媽立在船頭,她仿佛嗅到了晚餐的陣陣香氣。她笑啦。


    當春天又從天上探下頭來,秦淮河又迎來了它的又一個興旺季節。河上的畫舫重新裝扮之後,條條船都擺開了各自的姿勢。


    然而,陳大娘的畫舫卻暗淡了。陳大娘老了。畫舫中的生意本來依靠她的兩個養女勉強支持,但是兩個養女突然另租了一艘畫舫,自立了門戶。陳大娘除了每天早上大罵幾句忘恩負義之類的指責辭之外,就隻偶爾接幾個屠夫、磚瓦匠之類的下三流人物,掙點薄錢,權且過著。董旻眼見著生活越來越艱難,也不好意思再靠娘子養活,便思慮著到別的大船上去吹笛掙銀子餬口。


    這樣的生活狀況下,董小宛顯得非常懂事,每日裏幫著娘做些針線活。父親在閑著沒事時也放下遊蕩的習性,陪小宛讀詩書,給她講解許多道理。


    偶爾也有舊日的老狎客上船飲酒,於是陳大娘陪座,大腳單媽斟酒,董旻吹笛,小宛彈琴唱歌,也算熱鬧一場。就靠著這樣的小場麵,董小宛的聰慧在秦淮河上也有了淡檔的名聲。


    一天清明,大堤上走來一匹驢子,驢子上坐著一個約六十的清瘦老人。老人喝了酒,臉色紅紅的,懷中抱著用紅綢包裹的東西,董小宛老遠就看出那是一架琴。老人跳下驢,徑直朝陳大娘的畫舫走來。


    陳大娘本來坐在船頭刺繡,繡著繡著就發起呆來,沒注意有人走上船。董小宛怔怔看著老人,覺得有極其重要的事就要發生,忙去扯娘的衣角。陳大娘一驚,一回頭就看見已站在船頭的老人。她怔怔地審視片刻,忽然就扔了手裏的家什,帶著哭腔叫了聲“爹”,隨後就撲到老人懷中哭了起來。


    老人抱住女兒也流下淚來,淚珠滴落在他花白的鬍鬚上,經陽光一照,晶瑩透亮。


    大腳單媽在艙中聽得聲響,鑽出門來,見此觀景,也嗚嗚地哭,一邊用裙擺擦淚一邊就把小宛扯到老人腳邊。小宛跪下磕頭,嘴裏喊著:“外公,屯屯屯屯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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