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完全當差。不過,你總也要說個格局,我才好替你籌劃。”


    “普普通通,隻要住得舒服就是。隻是有一層,要請你費心,”刑房書辦放低了聲音說,“自己人,我也不瞞你;幹我們這一行,總難免有些不能給外人看的文書;而且,也難保沒有仇家,所以我想掘個地窖子。”


    “這容易。人家為了藏銀子、藏酒,掘個地窖子是常有的事。”


    “不過,我這個地窖子不同。”刑房書辦緊接著說,“我剛才不是說過,難保沒有仇家尋上門來;緊要關頭得有個地方避一避。我問壁就是我表弟家;我想掘個地窖子要能通到他家。”


    “這是地道;工程就大了。要看過地方再說。”


    刑房書辦已經發覺有些入港了,卻又故意宕開一筆:“工程如果太難,你不好做,我另外找人。”


    他是激將之計,王木匠不知就裏,自然上當:“有什麽不好做?我做過!”


    “喔,給哪家做過?”


    王木匠似乎突然警覺,雖不便改口否認;卻也不願細說,“好幾家做過。這件事我有把握。”他顧而言他地問:“預備什麽時候開工?”


    “那要請教你啊!”


    “我無所謂,一切現成;先看了地方,畫好圖樣,挑日子就好動工。”


    “地方就在這裏。”


    刑房書辦以筷蘸酒,在桌麵上畫出“四至”,說明基地麵積;兩個人很認真地商議新屋的格局、材料,以及許多營造上的細節。


    最後又談到地道,王木匠說道:“這要到令親府上去看過。這個工程麻煩是出入口;這麵的口子,預備開在什麽地方?”


    “你看呢?”


    “總要出入方便。不過工程也不能太費手腳,不然花費就大了。”


    “都請你斟酌。”刑房書辦問道:“人家是怎麽做的?”


    “這不一定,開在床底下的都有。”


    “床底下?出入不是不方便了嗎?”


    王木匠自知再一次失言,縮住了口;但第一次還能保持平靜,一錯再錯,自感不妥,臉上就有些不大自然了。


    當刑房書辦的是何等角色?趁此逼他一逼,當即睜大了眼,裝得神色凜然地,“王老闆,我們自己人,有啥事情你不要瞞我。是不是有什麽靠不住的人,請你挖過地道?這要闖出禍來,你可脫不得幹係!”


    “這— ”王木匠也將一雙眼睜得好大,“我承包土木作,人家怎麽說,我怎麽做。莫非也做不得?”


    “話不是這麽說。譬如像我,你曉得我的來歷,自然不要緊;若要來路不明,看樣子像個江洋大盜,莫非你也冒冒失失替他挖?”


    聽這一說,王木匠釋然了,“原是有來歷的人;大大地有來歷!”


    “你倒說我聽聽看,是哪個?”


    “邵百萬的大少爺!”


    果然是他!刑房書辦立刻想到阿龍,實在要佩服這個“小鬼”。


    “大爺,剛才我為啥不說,隻為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替人家做這些工程,不好對外人宣揚。加以邵家大少爺千叮萬囑,所以我一時口緊;你不要見我的怪。”


    “行有行規,我怎麽會怪你?也不過談談作個比較。”刑房書辦問道,“他那地道多長?”


    “長得很,總有二十多丈。”


    “為啥?他做這個地道啥用處?”


    “跟你老一樣,為的有身價了;萬一有啥風吹草動,好有個躲一躲的地方。”


    “出口呢?做在哈地方?”


    “做在邵大少爺的書房裏。”


    “那麵呢?通到啥地方?”


    “林家— ”


    “林家”二字一出口,王木匠陡然一驚;酒都嚇醒了— 剛才就是因為已有幾分酒意,口沒遮攔;現在說到林家,自己提醒了自己,想起林家那樁案子,再想到坐在對麵的人身份,這些念頭加在一起,恍然意會,自然要大吃一驚。


    “大爺”,他的神色異常嚴重,“你老問這些話,到底是為了啥?”


    “剛才不是說過了,談談作個比較。”


    “大爺,你不要騙我了,一定有道理在內。如果你不說明白;大爺,我要得罪了,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再多說一句。”


    說到這樣決絕的話,刑房書辦無選擇。索性傾囊倒筐,將林家招贅女婿投河這樁案子的可疑之處,都說了給王木匠聽;聽得王木匠伸出舌頭,半天縮不回去。


    “原來邵大少爺看中了她!我倒真沒有想到。”


    接下來就該工木匠細說究竟了。“邵大少爺”當初告訴工木匠,從他父親下世,族中就發生奪產的糾紛;他有個惡叔,打算以綁架的手段,迫使他有所承諾,否則便要謀害他的性命,由那惡叔的長子入繼。接收“邵百萬”的全部產業。為此,他跟林家情商要做個地道,緩急可恃。


    “你想想看,我哪裏會想得到,他開這個地道,是派這樣的用場。真正知人知麵不知心!”


    “現在閑話少說,我請問你,那麵的出口做在哈地方?”


    “是一間空房子裏。”


    刑房書辦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當初自然是空屋,一則不能表露,地道直通人家的閨房;再則不是空屋,施工不便。等造好了,林采春再搬進去住,有何不可?


    “這間房子,你到了那裏,自然認識?”


    “自然認識。”


    “那好!”刑房書辦欣然引杯,“來,來,先敬你一杯;少不得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大爺!”王木匠哪裏肯受這一杯酒,“這件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豁免了吧?”


    “豁免?這又不是為難的事。”


    “怎麽不為難?邵家這方麵,我不好交代;再說,這是違犯行規的,以後再沒有人請教我了。”


    這話倒也是。刑房書辦沉吟著,不知如何處置。


    “大爺!”王木匠說,“我在後街上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原是想分了家以後,自己搬到那麵去住的。你老如不嫌棄,先搬了去住;明天我就把地契送過來。”


    為了想豁免指證的“官差”,竟願以一幢住房作為謝禮:這在刑房書辦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替他想辦法。


    辦法不難想,卻須裝出很傷腦筋的樣子;攢眉“苦思”了半天,他方始開口:“公事一定要有交代;不過你王老闆,我一定不拿你牽涉進去,你畫一張圖來;上頭如果問到,這張圖是從哪裏來的?我自有話回答;決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來。”


    這是暗示,如果王木匠食言而肥,便會將他牽涉進去。像這樣的命案,一成“診累”,傾家蕩產亦非意外。王木匠得此保證,欣然應承,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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