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池大老爺嘆口氣,;說是“天壓地,這個莊不能再推”了;要請孫道台推莊。


    孫道台從來沒有做過莊,但這時候卻一諾無辭,因為膽子賭得發了;同時翻回賭本就像平空撿了幾千銀子似的,心想趁手氣好可以大大贏它一場,就算失利,隻當剛才已經輸掉,也就無所謂了。


    賭錢贏了跟輸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隻要作到最壞的打算,心裏亦不會難過,賭興自然勃發。於是孫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來,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爺坐在下門,老不出手;孫道台倒也是個旺莊,不過下家的注碼不大,所以隻贏了幾百兩銀子。


    到賠過一個統莊,池大老爺開始出手,下門押一千,翻出牌來贏了;他毫不考慮地連本帶利,仍舊都押下門。


    孫道台不免氣餒。他一共隻有兩千多銀票,配過一千;再要輸給池大老爺就不夠配了。


    拿此作為理由,倒也振振有詞;隻是池大老爺答得漂亮:“不過不要緊;明天補給我,再說,到底誰贏也還不知道。”


    這話不錯!孫道台膽氣一壯,骰子擲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爺搶著拿了最後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這一下,孫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發抖。果不其然,隻得五點;輸光不算,還欠下五百兩銀子。劉知府苦苦相勸,孫道台算是歇了手。


    “這錢贏得很漂亮。”劉不才問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聽聽,是怎麽樣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張另有疑問:“到手的錢又輸了出去;萬一孫道台乖覺,不推莊了呢?”


    “這裏有好幾層道理,我來說一說;老趙,你看對不對?”


    劉不才為小張講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爺要贏孫道台的錢,機會多得很;但如孫道台手緊,就無計可施,所以第一要著是將他的手麵扯大來。其次,池大老爺那樣連贏七八記,打得孫道台無還手之力,看來太假,旁人亦難心服;同時害劉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樣“放一馬”,是極高明的手法。


    至於說怕孫道台乖覺,當時不肯推莊,也不要緊;往後日子多的是,反正孫道台已經賭開頭了,以後不怕沒有交手的機會。而且照當時的情形來說,孫道台也一定會推莊;賭錢就賭的一股興,意氣正豪之時,要壓也壓不下去的。


    這番理由,說得頭頭是道;小張不能不同意。不過他又有疑問,做莊在牌上可以動手腳,賭下風又何以看得那麽準,一打一個著?


    “還是有手腳的,不過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沒有他的手快而已。”趙正濤說道:“那副牌是‘對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節筒’— ”


    “慢來,慢來!”小張問道:“你說的什麽?”


    “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節筒’,這粒節筒是灌鉛的,不管滾幾滾,隻出兩點,是池大老爺有意掉包弄進去的。”


    “慢點!慢點!算算看。”劉不才扳著手指,略略算了一下,“這一來隻出六個點;從三到八?”


    由於“節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麽,便是三點;是六便是八點。本來兩粒骰子從兩個麽的二,到兩個六的十二,共出十一個點子;如今隻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計六個點子了。


    “不錯。”趙正濤說:“池大老爺賭下風,真正是‘冷、準、狠’,冷就是等;等看準了這條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門;由大而小打下門— ”


    “唷!厲害。”劉不才失聲說道:“骰子下家贏五把,莊家隻贏一把。”


    趙正濤深深點頭,報以欣賞的一瞥;但小張卻還不懂,因而需煩趙正濤更作解釋。


    “譬如說,一條牌九、一點、二點、三點、四點順序排了下來,這時候莊家除非擲一個‘六’,上門拿一點,天門兩點,下門三點,莊家拿四點統吃。除此以外,因為上門拿牌在莊家之後,所以一定是後來居上,莊家拿一,上家就是二;莊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過來看,下門拿牌在莊家之前,由大而小則點子永遠是下門管住在家,除非‘獨大拎進’,譬如點子順序四、三、二、一,莊家隻有擲‘五在首’,拿第一副四點才能贏下門,其餘不管擲啥,都要配下門。這就是劉三叔所說的五把對一把的道理。”


    小張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不過,”他問,“萬一莊家手氣旺偏偏‘獨大拎進’,還不是白費心計?說起來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萬一五把骰子都贏不過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爺還有五隻手指,可以掉包換牌,不過自己下手搶在頭裏去拿牌,總不比那樣子的贏法,來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張讚嘆著問道,“池大老爺的秘密,你又怎麽知道的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據說是池大老爺的一個跟班泄了他東家的底。不過,池大老爺早就洗手了。”


    “對了!剛才不說他抓過印把子嗎?那又是怎麽回事?”


    “就是從孫道台這場賭上來的。那時的藩台是個旗下大少爺,驃勁十足;偏偏孫道台自以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員,不大買他的帳。這位藩台聽說孫道台在賭上栽了這麽大一個跟鬥,心裏痛快,就對池大老爺另眼相看了;當然不會疑心他是郎中,隻知道他賭得精。”


    為此,特地約見池大老爺;談得亦頗為投機,想要委他一個差使,苦於不得其便。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個小縣的縣官,由於京中大老一封很懇切的“八行書”,藩司不能不“調劑”他一個好缺。浙江的縣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號為“金平湖、銀嘉善”;這兩縣的來頭都極硬,動他不得。隻有紹興府的山陰縣是藩司同旗的總角之交,不妨暫且委屈他,“掛牌”對調。


    對調要辦交代。向例憑首縣首監交核算;所以“首縣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識古董”,因為常有前任虧空公款,無法交代,隻好拿古董字畫抵給後任,估價就憑他一句話,非識貨不可— 其時的首縣臥病在床,不能應差,藩司就派一兩個候補知縣,分別監交核算。


    派到山陰縣的就是池大老爺。因為藩司的關係,很幫前任的忙,得以順利移交;到省以後,自然要告訴藩司,亦很見他的情。哪知後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絞腸痧,一命嗚呼。藩司自然不便讓他的總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爺署理,平地一聲雷,得這麽一個好缺,羨煞了多少候補官兒。


    這就是郎中當縣官的故事。小張聽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縣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麽不像?池大老爺的官聲還好得很呢!到任沒有幾天,問一件案子就大出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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