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客,當然請得皆大歡喜。酒醉飯飽,池大老爺推牌九,注碼大小不拘。博到終局。慶家一個人輸;下家幾乎個個贏,但是贏得都不多,少則一兩銀子,多則五兩而已。


    講到這裏,劉不才失聲插口:“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好手”是指賭場上的好手,而在官場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頓客,就請得口碑載道,沒有一個人不說“池大老爺”好。


    過了幾天,又請一班客;是請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員,當然也是候補官兒。此中卻頓有幾個闊客;飯罷餘興,又推牌九,細心體察,哪個愛賭;哪個賭得爽氣?哪個殷實,哪個是空心大老倌?


    一夜下來,池大老爺對這些賭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個戶頭。


    這個“戶頭”是候補道,山東人,姓孫;孫家門第鼎盛,出過狀元,也出過宰相,但“官聲”都不怎麽好,而且居鄉為富不仁。這個孫道台的叔父,曾經因為不肯捐餉辦團練,為朝中當政的王爺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隻有的是錢,居家納福,倒也逍遙。孫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嗇,在浙江的官場中人緣不好,隻跟一個同鄉常有往來,池大老爺就從他的同鄉身上下手。


    講到這裏,小張插嘴問道:“為啥不直接從孫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個緣故。”趙正濤答道,“孫道台外號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擺布它卻不容易,隨便你怎麽搓來搓去,無損他分毫。拿賭來說,他喜歡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贏了,居然還伸得出手要分紅。你想想這種人。”


    “既是這種人,池大老爺何必枉費心機?”


    “也不能說枉費心機——”


    趙正濤談孫道台的那個同鄉,姓劉,是候補知府,為人很豪爽,也喜歡賭。池大老爺便刻意結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賭錢;十次有八次遇見孫道台,可是決不邀他,因為孫道台的疑心病重,哪個邀他入局,他總以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這樣賭了有兩個月,池大老爺如果做莊,幾乎必輸;但是他的下風賭得極好,兩下可以扯個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賭的人,總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賭下風。


    到了第三個月上頭,孫道台到底手癢了,出手下注,打五兩銀子;他的手氣旺,打到哪裏,贏到哪裏,但贏得不多,不過一二百兩銀子,因為他不敢打“夾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張笑道,“這樣‘養’著,要養到哪一天?”


    “養了一個月。”趙正濤說,“養得孫道台一天不見那個池大老爺,一天就睡不著覺,實在是每天不贏幾兩銀子回去就睡不著覺。池大老爺看看時候已到,決定、‘開刀’了。”


    開刀的辦法,說起來很容易,本來是孫道台打到哪裏,贏到哪裏;現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裏吃到哪裏。好好的活門,隻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隻等他一歇手,馬上倒又“活”了。將個孫道台氣得怨聲不絕。


    其實也不過輸了百把兩銀子,隻是一次不贏,實在氣人;孫道台想起有個重本博小利的法子,雖然笨一點,卻是十拿九穩。於是照計而施,先打五兩銀子。


    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孫道台接著便加倍,打十兩——這個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錢,但通常總是有效的,一個輸了打兩個;兩個輸了打四個;四個輸了打八個,一倍一倍加上去,隻要在家配一記,就會贏錢,然後從頭再來過,長線放遠鷂,記記不落空,自然積少成多;孫道台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誰知這個主意打在池大老爺頭上,錯到極點;真正成了自投羅網,一連輸了四注,而且輸得氣人;在家別十,他也別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會翻天罡,氣得他臉色都變了。


    這牌顯著有點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熱鬧;劉知府看出蹊蹺,勸孫道台歇手,他不肯。勸他換一門打,他更不肯;因為“堅持到底”是這種賭法的訣竅,一換門可能前功盡棄——賭場裏盡有氣人的事,打了半天輸,一不打了,死門馬上就開,所以很有人相信賭場裏有“鬼”。


    孫道台怕“鬧鬼”,不肯換門打。打到第八注已經輸了一千兩百多銀子,身上帶的錢光了,要跟劉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還拿得出來,但對孫道台來說,並不管用;第八注已經六百四十兩,第九注就得一千兩盯八;倘或再輸,又加一倍。這樣下去,傾家蕩產也快得很。


    劉知府沒有那麽多銀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孫,俗語說的,‘寧可與爺爭,不可與牌爭’。”他很懇切地勸道:“一千多兩銀子,你也輸得起;跟牌悶氣就沒意思了。”


    “不贏一把,這口氣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這倒說不定。”池大老爺神態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銀票,似乎想結束了。


    越是這樣,孫道台越氣也越急,“老兄,”他掀著在家的手說,“這時候錢莊已經關門了,要現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說。你相信不相信我?”


    “豈有不信之理?不過總也要有個限度;我輸,隻輸五兩銀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這兩句話,聽來是好意,其實是激將。孫道台來了“大爺脾氣”,搖搖頭說:“沒有什麽不得了!三五萬銀子我還輸得起。”


    “鬧大了,鬧大了!”劉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時大為搖頭。


    莊家不作聲;在他的立場,也實在不便表示態度,就這樣僵持之中,孫道台叫取筆硯來,寫了張“憑條即付銀一千二百八十兩”的字條,畫了花押,作為賭注。


    池大老爺將骰子擲了出去;當然這一注又是照吃不誤。


    莊家手氣硬到這個樣子,滿座相顧失色,而孫道台一則輸得上火;再則大話已說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則到底兩千多兩銀子,善財難捨,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夾注。


    “結果怎麽樣?”小張忙不迭插嘴問道:“又是照吃?”


    趙正濤不即回答,反問一句:“你們看呢?”


    “再吃就太明顯了。”劉不才說,除非他從此不預備再出手。“趙正濤點點頭:”到底劉三叔精明。“


    “那怎麽辦?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賠。難道那位池大老爺‘強盜發善心’了?”


    “是不是‘強盜發善心’,要過後方知;反正這把牌翻出來,震動全場,莊家拿的地對,而孫道台拿了一副天對;翻本出贏錢,不過隻贏了五兩銀子。”


    “唉!”小張替池大老爺可惜,‘三年冷齋飯,一頓臘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不見得!“劉不才說,”總還有別的花樣。“


    “對!還有別的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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