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舉行禪讓大典的同時,幹隆皇帝已經為了保證自己不落入囚徒境地,做了無數準備:


    在退位之前,他就明確宣布,自己隻將那些接待、開會、祭祀、禮儀之類的日常工作交給皇帝,至於“軍國大事及用人行政諸大端”,他“豈能置之不問,仍當躬親指教,嗣皇帝朝夕聽我訓導,將來知所遵循,不至錯誤,豈非天下之福哉”。


    在退位之後接待朝鮮使臣的時候,他又明確向各國宣稱:“朕雖然歸政,大事還是我辦。”


    他規定,退位之後,他仍稱朕,他的旨意稱“敕旨”,文武大臣進京陛見及高級官員赴任前都要請示他的恩訓……


    雖然在退位前花費巨資修建了寧壽宮,可是真正退位之後,他並沒有從象徵著皇權的養心殿搬出來,用他的話說:“予即位以來,居養心殿六十餘載,最為安吉。今既訓政如常,自當仍居養心殿,諸事鹹宜也。”


    一句話,雖然退了位,他還是處處昭示自己仍然是一國之主。


    握了一輩子權柄的老皇帝對權力愛如自己的眼睛,防衛過度,眷戀到了近乎失態的程度。


    事實證明,老皇帝過慮了。直到真正禪讓了皇位之後,幹隆才發現他選的這個接班人其實是應該打滿分的。


    正當盛年、血氣方剛的嗣皇帝比他想像的要聰明,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角色。他十分恭謹地做著大清國的皇帝,每天早睡早起,勤勤懇懇地閱讀所有奏摺,準時上下班,認真出席每一個他應該出席的活動,卻從來不做任何決定,不發任何命令,不判斷任何事情。他十分得體地把自己定位為老皇帝的貼身秘書,所有的事情,他都是一個原則:“聽皇爺處分。”


    朝鮮使臣的記述裏,把嘉慶韜光養晦的狀貌描繪得躍然紙上:“(嘉慶帝)狀貌和平灑落,終日宴戲,初不遊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則亦喜,笑則亦笑。於此亦有可知者矣。”賜宴之時,嘉慶“侍坐上皇之側,隻視上皇之動靜,而一不轉矚”。《清史稿·仁宗本紀》也記道:“初逢訓政,恭謹無違。”


    人們常說,老年意味著智慧和達練,老年其實更意味著身體和精神上的不可逆轉的退化。不論多麽英明偉大的人,都不能避免老化給自己的智力和人格帶來的傷害。幹隆皇帝一生剛毅精明,到了晚年,卻像任何一個平庸的老人一樣,分外怕死。或者說,他比一般的老人更怕死。年輕時的好大喜功,到了暮年演變成了隻喜歡聽吉祥話。他尤其畏懼與死亡有關的字眼、器物和消息,認為這些會帶來晦氣和不吉祥。嘉慶二年(1797年)二月,嘉慶的結髮妻子、皇後喜塔臘氏病故。嘉慶帝十分悲傷。嘉慶和喜塔臘氏結婚二十多年,感情很好,一旦斷絕,那種痛苦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嗣皇帝十分清楚太上皇的心理。即位後,他第一次單獨做了一個決定:他命令禮部,皇後的葬禮按最簡單迅速的方式處理,雖處大喪,皇帝隻輟朝五天,素服七日。皇帝還特別命令大臣們,因為“朕日侍聖慈(我日夜侍奉在太上皇身邊)”,“朝夕承次,諸取吉祥(凡事都盡量營造吉祥氛圍)”,凡在大喪的七日之內,來見太上皇的大臣們,不可著喪服,隻要穿普通的素服就可以了。


    時人記載說,國喪的七天之內,嘉慶皇上從不走幹清宮一路,以防把喪事的晦氣帶到太上皇日常經過的地方。皇帝去皇後靈堂時,俱出入蒼震門,不走花園門。去奠酒時,他一直走到永思殿,才換上素服,一回宮,立即換回常服,隨從太監也穿著天清褂子,不帶一點喪氣。“且皇上其能以義製情,並不過於傷感,禦容一如平常。”


    太上皇有意無意間,會把和砷叫過來,問問他皇帝的心情怎麽樣,有沒有因為妻子去世而耽誤國事?聽過和砷的匯報,太上皇閉上眼睛,微微地點點頭。


    兒子如此“懂事”,幹隆的心很快放了下來。他一如既往地繼續著他六十年的柄政生涯,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整個大清朝也很快明白,所謂“嘉慶元年”,不過就是“幹隆六十一年”。


    當然,遺憾是永遠存在的。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幹隆最大的遺憾是陷入了一場沒能取勝的戰爭。那就是平定白蓮教起義之戰。


    陝西四川湖北的交界處,有一片著名的原始森林,稱南巴老林。此地山高林密,“高山長林綿亙千數百裏,彌望蓊鬱,竟日不見人煙”。(《三省邊防備覽》)本非宜人類所居。但是,幹隆中葉起,大批流民湧入這片森林,伐樹造屋,開荒種地。這些流民來源極廣,不但有四川陝西湖北三省,還有廣東湖南安徽江西之人。“攜帶家室,認地開荒,絡繹不絕。”對這些移民的估計,保守的是十餘萬,有人說有百餘萬。(《三省邊防備覽》)


    大批移民的出現,說明了幹隆中葉人口壓力的嚴重程度。當時尚殘留的山區本不宜耕種,因為這些深山老林地勢險峻,土地貧瘠,且無法保持水土,地力耗損很快,勞動與收穫不成比例。在老林中生活是極為艱難的:“伐木支椽,上覆茅草,僅蔽風雨。借雜糧數石作種,數年有收,典當山地,方漸次築土屋數板,否則仍徙他處,故統謂之棚民。”


    雖然艱難如此,人們仍然樂此不疲。這說明大清王朝社會體製內的潛力挖掘到極限,仍然無法解決人口問題。又一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迫在眉睫了。


    流民雜居之地,向來是民間宗教的溫床。在其他地方被幹隆嚴厲打擊的白蓮教迅速在這裏滋生起來。“習教之人,入彼黨夥,不攜貨糧,穿衣吃飯,不分爾我。”這種廉價的烏托邦,對於缺衣乏食的窮苦移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因果報應,分毫不爽。幹隆剛剛完成禪位大典,宣布自己成為了“千古完人”,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七,就爆發了白蓮教起義。起義在陝西四川湖北的交界處爆發,迅速蔓延到川、陝、鄂、豫、甘五省,共涉及府、州、縣、廳、衛等二百零四個。


    當太上皇這幾年,幹隆的全部殘存精力都用在了鎮壓起義上。僅三年時間,動用的軍隊已經有十萬,花掉餉銀已經有七千萬兩。雖然“猶日孜孜”,一日不停地調兵遣將,起義的烈火卻越燒越旺。


    掌握權力六十年來,幹隆還是頭一次這樣一籌莫展。野史記載,一日早朝已罷,嘉慶帝和和砷入見。“砷至,則上皇(指幹隆太上皇)南麵坐,仁宗(指嘉慶帝)西向坐一小機,(每日召見臣工皆如此)。砷跪良久,上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嘉慶帝)極力諦聽,終不能解一字。久之,忽啟目曰:‘其人何姓名?’砷應聲對曰:‘高天德、苟文明(皆白蓮教首領姓名)。’上皇復閉目誦不輟。移時,始麾之出,不更問一語,上大駭愕。他日,密召砷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作何語?汝所對六字,又作何解?’砷對曰:‘上皇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誦此咒則所惡之人,雖在數千裏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奴才聞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為教匪悍酋,故竟以此二人名對也。’”(《春冰室野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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