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對微小差異的設計實際上涉及兩種情形:一是客觀的


    遭遇有一點微小的不同,導致了截然不同的結果;二是對同樣的


    遭遇有不同的反應,也導致了截然不同的結果。客觀的遭遇與


    一個人生活的環境有關,對遭遇的主觀反應大致取決於性格。


    如果說環境和性格是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的兩個主要因素,那麽,


    在作者看來,個人對這兩個因素都是不能支配的。


    從生活的環境看,每個人生來就已被編織在世界之網的一


    個既定的網結上,他之被如此編織並無因果脈絡可尋,乃是“上


    帝即興的編織”。即使人的靈魂是自由的,這自由的靈魂也必定


    會發現,它所寄居的肉身被投胎在怎樣的時代、民族、階層和家


    55探究存在之謎


    庭裏,於它是徹頭徹尾的偶然性,它對此是完全無能為力的。而


    在後天的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相遇也都是偶然的,這種種


    偶然的相遇卻組成了一個人的最具體的生活環境,構築了他的


    現實生活道路。


    我們對自己的性格並不比對環境擁有更大的決定權。“很


    可能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夢想,都是由於生命本身的密碼”,一個


    人無法破譯自己生命的密碼,而這密碼卻預先規定了他對各種


    事情的反應方式。也許可以把性格解釋為遺傳與環境,尤其是


    早年環境相互作用的產物,而遺傳又可以追溯到過去世代的環


    境之作用,因此,宏觀地看,性格也可歸結為環境。


    由命運的偶然性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個問題:既然人不能支


    配自己的命運,那麽,人是否要對這自己不能支配的命運承擔道


    德責任呢?作者借叛徒這樣一個極端的例子對此進行了探討。


    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憑著愛的激情,把敵人的追捕引向自己,使


    她的戀人得以脫險。她在敵人的槍聲中毫無畏懼,倘若這時敵


    人的子彈射中了她,她就是一個英雄。但這個機會錯過了,而由


    於她還沒有來得及錘鍊得足夠堅強,終於忍受不住隨後到來的


    酷刑而成了一個叛徒。這樣一個女人既可以在愛的激情中成為


    英雄,也可以在酷刑下成為叛徒,但命運的偶然安排偏偏放棄了


    前者而選擇了後者。那麽,讓她為命運的這種安排承擔道德責


    任而遭到永世的懲罰,究竟是否公正?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了史鐵生研究命運問題的兩個主要結果:


    一、與命運和解,從廣闊的命運之網中看自己的命運;二、對他人寬


    容,限製道德判斷,因為同樣的命運可能落在任何人頭上。


    三、殘缺與愛情


    《務虛筆記》問世後,史鐵生曾經表示,他不反對有人把它說


    65另一種存在


    成一部愛情小說。他解釋道,他在小說中談到的“生命的密碼”,


    那隱秘地決定著人物的性格並且驅使他們走上了不同的命運之


    路的東西,是殘缺也是愛情。那麽,殘缺與愛情,就是史鐵生對


    命運之謎的一個比較具體的破譯了。


    殘缺即殘疾,史鐵生是把它們用做同義詞的。有形的殘疾


    僅是殘缺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隻


    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生命本身是不圓滿的,


    包含著根本的缺陷,在這一點上無人能夠倖免。史鐵生把殘缺


    分成兩類:一是個體化的殘缺,指孤獨;另一是社會化的殘缺,指


    來自他者的審視的目光,由之而感受到了差別、隔離、恐懼和傷


    害。我們一出生,殘缺便已經在我們的生命中隱藏著,隻是必須


    通過某種契機才能暴露出來,被我們意識到。在一個人的生活


    歷程中,那個因某種契機而意識到了人生在世的孤獨,意識到了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和隔離的時刻是重要的,其深遠的影響很可


    能將貫穿終生。在《務虛筆記》中,作者在探尋每個人物的命運


    之路的源頭時,實際上都是追溯到了他們生命中的這個時刻。


    人物的“生日”各異,卻都是某種創傷經驗,此種安排顯然出於作


    者的自覺。無論在文學中,還是在生活中,真正的個性皆誕生於


    殘缺意識的覺醒,憑藉這一覺醒,個體開始從世界中分化出來,


    把自己與其他個體相區別,逐漸形成為獨立的自我。


    有殘缺便要尋求彌補,“恰是對殘缺的意識,對彌補它的近


    乎宗教般癡迷的祈禱”,才使愛情呈現。因此,在殘缺與愛情兩


    者中,殘缺是根源,它造就了愛的欲望。不同的人意識到殘缺的


    契機、程度、方式皆不同,導致對愛情的理解和尋愛的實踐也不


    同,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命途。


    所謂尋求彌補,並非通常所說的在性格上互補。這裏談論


    的是另一個層次上的問題,殘缺不是指缺少某一種性格或能力,


    75探究存在之謎


    於是需要從對方身上取長補短。殘缺就是孤獨,尋求彌補就是


    要擺脫孤獨。當一個孤獨尋找另一個孤獨時,便有了愛的欲望。


    可是,兩個孤獨到了一起就能夠擺脫孤獨了嗎?有兩種不同的


    孤獨。一種是形而上的孤獨,即人發現自己的生存在宇宙間沒


    有根據,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嵌入虛無”。這種孤獨當然不是任


    何人間之愛能夠解除的。另一種是社會性的孤獨,它驅使人尋


    求人間之愛。然而,正如史鐵生指出的,尋求愛就不得不接受他


    人目光的判定,而他人的目光還判定了你的殘缺。因此,“海盟


    山誓僅具現在性,這與其說是它的悲哀,不如說是它的起源”。


    他人的不可把握,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使得社會性的孤獨也不


    能真正消除。由此可見,殘缺是絕對的,愛情是相對的。孤獨之


    不可消除,殘缺之不可最終彌補,使愛成了永無止境的尋求。在


    這條無盡的道路上奔走的人,最終就會看破小愛的限度,而尋求


    大愛,或者———超越一切愛,而達於無愛。


    對於愛情的根源,可以有兩種相反的解說:一是因為殘缺而


    尋求彌補,另一是因為豐盈而渴望奉獻。這兩種解說其實並不


    互相排斥。越是豐盈的靈魂,往往越能敏銳地意識到殘缺,有越


    強烈的孤獨感。在內在豐盈的襯照下,方見出人生的缺憾。反


    之,不諳孤獨也許正意味著內在的貧乏。一個不諳孤獨的人很


    可能自以為完滿無缺,但這與內在的豐盈完全是兩回事。


    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排列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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