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解釋還可以有另一種思路,便是承認命運的偶然性,


    而不妨揣摩一下上帝在分配人的命運時何以如此漫不經心的緣


    由。史鐵生的《小說三篇》之三《腳本構思》堪稱此種揣摩的一個


    傑作。人生境遇的荒謬原來是根源於上帝自身境遇的荒謬,關


    於這荒謬的境遇,史鐵生提供了一種極其巧妙的說法:上帝是無


    所不能的,獨獨不能做夢,因為惟有在願望不能達到時才有夢可


    做,而不能做夢卻又說明上帝不是無所不能。為了擺脫這個困


    境,上帝便令萬物入夢,藉此而自己也參與了一個如夢的遊戲。


    上帝因全能而無夢,因無夢而苦悶,因苦悶而被逼成了一個藝術


    家,偶然性便是他的自娛的遊戲,是他玩牌之前的洗牌,是他的


    即興的演奏,是他為自己編導的永恆的戲劇。這基本上是對世


    界的一種審美的解釋,通過這樣的解釋,我們在宇宙大戲劇的總


    體背景上接受了一切偶然性,而不必孜孜於為每一個具體的偶


    25另一種存在


    然性尋找一個牽強的解釋了。當一個人用這樣的審美眼光去看


    命運變幻之謎時,他自己也必然成了一個藝術家。這時他不會


    再特別在乎自己分配到了一份什麽命運,而是對上帝分配命運


    的過程格外好奇。他並不去深究上帝給某一角色分配某種命運


    有何道德的用意,因為他知道上帝不是道德家,上帝如此分配純


    屬心血來潮。於是令他感興趣的便是去捕捉上帝在分配命運時


    的種種動作,尤其是導致此種分配的那些極隨意也極關鍵的動


    作,並且分析倘若這些動作發生了改變,命運的分配會出現怎樣


    不同的情形,如此等等。他想要把上帝發出的這副牌以及被上


    帝洗掉的那些牌一一復原,把上帝的遊戲當做自己的研究對象,


    在這研究中獲得了一種超越於個人命運的遊戲者心態。


    當我們試圖追溯任一事件的原因時,我們都將發現,因果關


    係是不可窮盡的,由一個結果可以追溯到許多原因,而這些原因


    又是更多的原因的結果,如此以至於無窮。因此,因果關係的描


    述必然隻能是一種簡化,在這簡化之中,大量的細節被忽略和遺


    忘了。一般人安於這樣的簡化,小說家卻不然,小說的使命恰恰


    是要抗拒對生活的簡化,盡可能復原那些被忽略和遺忘的細節。


    在被遺忘的細節中,也許會有那樣一種細節,其偶然的程度遠遠


    超過別的細節,仿佛與那個最後的結果全然無關,實際上卻正是


    它悄悄地改變了整個因果關係,對於結果的造成起了至關重要


    的作用。在以前的作品中,史鐵生對於這類細節表現出了濃厚


    的興趣,醉心於種種巧妙的設計。例如,在《宿命》中,主人公遭


    遇了一場令其致殘的車禍,車禍的原因竟然被追溯到一隻狗放


    了個響屁。通過這樣的設計,作者讓我們看到了結果之重大與


    原因之微小之間的不相稱,從而在一種戲謔的心情中緩解了沉


    重的命運之感。


    35探究存在之謎


    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對命運之偶然性的研究有了更加


    自覺的性質。命運之對於個人,不隻是一些事件或一種遭遇,而


    且也是他在人間戲劇中被分配的角色,他的人生的基本麵貌。


    因此,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命運即人。基於這樣的認識,史


    鐵生便格外注意去發現和探究生活中的那樣一些偶然性,它們


    看似微不足道,卻在不知不覺中開啟了不同的人生之路,造就了


    不同的人間角色。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把這樣的偶然性名之為


    人物的“生日”。不同的“生日”意味著人物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


    界,角度的微小差異往往導致人生方向的截然不同。這就好像


    兩扇緊挨著的門,你推開哪一扇也許純屬偶然,至少不是出於你


    自覺的選擇,但從兩扇門會走進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


    小說以一個回憶開頭:與兩個孩子相遇在一座古園裏。所


    有的人都曾經是這樣的一個男孩或一個女孩,人世間形形色色


    的人物和迥然相異的命運都是從這個相似的起點分化出來的。


    那麽,分化的初始點在哪裏?這是作者的興趣之所在。他的方


    法大致是,以自己的若幹童年印象為基礎,來求解那些可能構成


    為初始點的微小差異。


    例如,小巷深處有一座美麗幽靜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九


    歲男孩(童年的“我”)對這座房子無比憧憬,在幻想或者記憶中


    曾經到這房裏去找一個同齡的女孩,這是作者至深的童年印象,


    也是書中反覆出現的一個意象。如果這個男孩在離去時因為彎


    身去撿從衣袋掉落的一件玩具,在同樣的經歷中稍稍慢了一步,


    聽見了女孩母親的話(“她怎麽把外麵的野孩子帶了進來”),他


    的夢想因此而被碰到了另一個方向上,那麽,他日後就是畫家


    z,一個迷戀幻象世界而對現實世界懷著警惕之心的人。如果他


    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而並不在乎,始終想念著房子裏的那個女


    孩,那麽,他日後就是詩人l,一個不斷追尋愛的夢想的人。房


    45另一種存在


    子裏的那個女孩是誰呢?也許是女教師o,一個在那樣美麗的


    房子裏長大的女人必定也始終沉溺在美麗的夢境裏,終於因不


    能接受夢境的破滅而自殺了。也許是女導演n,“我”認識的女


    導演已近中年,“我”想像她是九歲女孩時的情形,一定便是住在


    那樣美麗的房子裏,但她從母親那裏繼承了堅毅而豁達的品格,


    因而能夠冷靜地麵對身世的沉浮,終於成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


    人。然而,在詩人l盲目而狂熱的初戀中,她又成了模糊的少女


    形象t,這個形象最後在一個為了能出國而嫁人的姑娘身上清


    晰起來,使詩人備感失落。又例如,wr,一個流放者,一個立誌


    從政的人,他的“生日”在哪一天呢?作者從自己的童年印象中


    選取了兩個細節,一是上小學時為了免遭欺負而討好一個“可怕


    的孩子”,一是“文革”中窺見奶奶被鬥而驚悉奶奶的地主出身,


    兩者都涉及內心的屈辱經驗。“我”的寫作生涯便始於這種屈辱


    經驗,而倘若有此經歷的這個孩子倔強而率真,對那“可怕的孩


    子”不是討好而是回擊,對出身的恥辱不甘忍受而要洗雪,那麽,


    他就不復是“我”,而成為決心向不公正宣戰的wr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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