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對於審美的人生態度之必要並無理論上的陳述,卻是一位實行者。同時代人何曾攻擊他“縱情背禮敗俗”,正點出了他的審美(“縱情”)而非倫理(“背禮敗俗”)的人生態度。在《詠懷詩》中,阮籍也時時表現出對世俗功利人生的棄絕和對適情逍遙的審美境界的嚮往。


    “驅車出門去,意欲遠征行。征行安所如?背棄誇與名。誇名不在己,但願適中情。”


    “飄颻雲日間,邈與世路殊。”


    “豈若遺世物,登明遂飄颻。”


    “飄颻”是一種神仙境界,阮籍出於憂生之嗟而心嚮往之。然而,他其實並不相信神仙。所以,在“飄颻雲日間”之後,他又寫道:“採藥無旋返,神仙誌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不相信而仍然嚮往,“飄飄”就隻是一種“邈與世路殊”的摒棄世俗功利的人生態度,剩下的隻有“適中情”的審美意味了。這也就是嵇康詩中所描繪的境界: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泰玄。”


    “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


    “豈若翔區外,餐瓊漱朝霞。遺物棄鄙累,逍遙遊太和。結友集靈嶽,彈琴登清歌。”


    竹林名士心懷人生無常的憂傷,遺落世事,邈視倫理功利,陶醉於酒、詩、音樂和自然之中,這種人生態度不是悲劇-審美的人生態度,又是什麽呢?


    魯迅把魏晉稱作“文學的自覺時代”。文學價值的提舉,實與悲劇意識的覺醒相關。曹丕第一個稱文章為“不朽之盛事”,而理由便是:“年壽有時而盡,榮華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典論·論文》)可見是因為人生的無常而追求文章的無窮,頗有通過藝術救人生之意。顧炎武說:“東漢之末,節義衰而文章盛。”(《日知錄·兩漢風俗》)文學價值的提舉又是同倫理價值的衰落並行的。所以,文章由兩漢的載道轉為魏晉的緣情。“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正如魯迅指出的,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文章的特色。文學擺脫道德的附庸地位而獲得獨立的價值,成為感情的自由寄託,正是人生觀由倫理轉為審美的結果和表現。


    第23章 醉:與自然本體融合的境界


    阮籍和尼采都是在悲劇意識的支配下走向審美的人生的,他們之所悲在於人生的短促無常,缺乏有意義的世界背景,因此他們所追求的審美極境乃是把飄忽短暫的個體生命與永恆無限的自然本體融為一體的境界,以此來救助人生的悲劇性質,賦予人生以意義。這種境界,阮籍名之為“逍遙”,尼采名之為“醉”。


    什麽是“逍遙”境界呢?阮籍說:


    “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餐陽穀,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


    “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誌浩蕩而遂舒,飄颻於四運,翻翱翔乎八隅。”(《大人先生傳》)


    “飄颻恍惚,則洞幽貫冥。”(《清思賦》)


    他解釋莊子的精義,也在於“聊以娛無為之心,而逍遙於一世”。(《達莊論》)


    “逍遙”就是與作為自然本體的“道”融合的境界。一旦達到了這個境界,便分有了“道”的永恆無限,個體生命的短促有限也就不足憂慮了。


    尼采的“酒神境界”或“醉”的境界也正是這樣一種境界。尼采說,醉是一種“神秘的自棄”境界,它是“個人的解體及其同原始存在的融為一體”,“我們在這短促的一瞬間真的成了萬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的熱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縱使有恐懼與憐憫之情,我們畢竟是快樂的生靈,不是作為個人,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這大我的創造歡欣息息相通。”(《悲劇的誕生》第2、8、17節)


    區別當然是有的。在阮籍那裏,自然本體是虛靜無為的“道”。在尼采那裏,自然本體是創造有為的“生命意誌”。但是,與自然本體的融合卻是他們共同嚮往的境界。而且,出發點也是相同的,就是要實現永恆的生命。


    尼采把自然本體看作一種不斷破壞著和創造著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因此,他認為,個人與自然本體的融合境界也應當是生命力的高漲進發狀態。他強調的是生命的密度而非生命的長度。個人並非通過生命的機械延長而達到永恆,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值得的。與永恒生命溝通的時刻恰恰是人生那些忘我陶醉的瞬間,因為那時生命達到了最大的密度和力度,人對生命的快樂和痛苦有了最強烈的體驗。醉有種種形式:“首先是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性衝動的醉。此外還有一切強烈欲望、一切高漲情緒所造成的醉;節慶、競賽、絕技、凱旋和一切激烈活動的醉;酷行的醉;破壞的醉;因某種天氣的影響而造成的醉,如春天的醉;因麻醉劑的作用而造成的醉;最後,強力的醉,積壓飽漲的強力的醉。”(《尼采全集》第8卷第122頁)所有這些醉都是生命本能亢奮的狀態,尼采把它們看作審美的生理前提,由之而達到審美的醉。


    尼採在這裏把飲酒(麻醉劑)造成的醉也當作醉的一種形式,但他自己到了中年以後卻戒酒並且反對別人酗酒。他說他寧肯飲啜山泉,對於他,精神並非沉溺在酒中,而是飄動在水麵,清泉同樣可以使人陶醉。他在《致哈費斯》一詩的副題中自稱“一個飲水者”,並在詩裏寫道:


    你建的酒樓


    大於任何廳館,


    你釀的美酒


    全世界喝不完。


    ……


    你是一切醉者的酣醉


    ——何必、何必你自己飲酒?


    他尋求的是精神上的醉。一首饒有風趣的無題小詩寫道:


    一位女子害羞地問我,


    在一片曙色裏:


    你不喝酒就已經飄飄然了,


    喝醉酒更當如何顛癡?


    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以阮籍為代表的“竹林七賢”卻是個個都飲酒,常常聚在嵇康的竹林裏肆意酣暢,由此得名。《魏氏春秋》說阮籍“聞步兵校尉缺,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求為校尉,遂縱酒昏酣,遺落世事”。“七賢”中的另一賢劉伶更是“唯酒是務,焉知其餘”。(《酒德頌》)他的妻子勸他為了身體而戒酒,他說:好吧,我自己戒不了,拿酒來,我對鬼神宣誓。他宣誓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誓罷痛飲用來祝鬼神的酒,酩酊大醉。(《世說新語·任誕篇》)《晉書》說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阮籍的侄子阮鹹也是竹林一賢,他的情形就更可怕了,竟至於以大甕盛酒,與宗入圍坐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世說新語·任誕篇》)真是放浪形骸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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