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自己是個充滿生命熱情的人,他做什麽事都興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愛山水,便說落雁峰“可值百死”。愛朋友,便嘆“以友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讀書讀到會心處,便“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僕睡者皆驚起”,真是忘乎所以。他愛女人,坦陳有“青娥之癖”。他甚至發起懶來也上癮,名之“懶癖”。


    關於癖,他說過一句極中肯的話:“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惡癖,終歸還保留著一種自己的真興趣真熱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來更是一個活人。當然,所謂癖是真正著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顧。譬如巴爾紮克小說裏的於洛男爵,愛女色愛到財產名譽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頭來窮困潦倒,卻依然心滿意足,這才配稱好色,那些隻揩油不肯作半點犧牲的偷香竊玉之輩是不夠格的。


    四


    一麵徹悟人生的實質,一麵滿懷生命的熱情,兩者的結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觀。他自己把這種人生觀與儒家的諧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並列為四,稱作適世。若加比較,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適世似與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間。區別在於,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懷著生命的憂患意識逍遙世外,適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懷著大化的超脫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話說,他是想學“凡間仙,世中佛,無律度的孔子”。


    明末知識分子學佛參禪成風,中郎是不以為然的。他“自知魔重”,“出則為湖魔,入則為詩魔,遇佳友則為談魔”,捨不得人生如許樂趣,絕不肯出世。況且人隻要生命猶存,真正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達摩舍太子位出家,中郎認為是沒有參透生死之理的表現。他批評道:“當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之事?似亦不圓之甚矣。”人活世上,如空中鳥跡,去留兩可,無須拘泥區區行藏的所在。若說出家是為了離生死,你總還帶著這個血肉之軀,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網。若說已經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網中即可作自由跳躍。死是每種人生哲學不可迴避的根本問題。中郎認為,儒道釋三家,至少就其門徒的行為看,對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為不死,是故著書垂訓”,道士“以留形為不死,是故鍛金鍊氣”,釋子“以寂滅為不死,是故耽心禪觀”,他們都企求某種方式的不死。而事實上,“茫茫眾生,誰不有死,墮地之時,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麽,依中郎之見,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說來也簡單,就是要正視生之必死的事實,放下不死的幻想。他比較讚賞孔子的話:“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個人隻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好好地活過一場,也就死而無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時死,緣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他曾患嘔血之病,擔心必死,便給自己講了這麽一個故事:有人在家裏藏一筆錢,怕賊偷走,整日提心弔膽,頻頻查看。有一天攜帶著遠行,回來發現,錢已不知丟失在途中何處了。自己總擔心死於嘔血,而其實遲早要生個什麽病死去,豈不和此人一樣可笑?這麽一想,就寬心了。


    總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著宿命的態度坦然地死,這大約便是中郎的生死觀。


    未免太簡單了一些!然而,還能怎麽樣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試圖對死進行深入思考,而結論也僅是除了平靜接受,別無更好的法子?許多文人,對於人生問題作過無窮的探討,研究過各種複雜的理論,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後,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質實的道理上。對於這些道理,許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瞭然於胸。不過,倘真能這樣,也許就對了。羅近溪說:“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贊“此語抉聖學之髓”,實不為過譽。我們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們肯安心做這樣的常人,順乎天性之自然,坦然於生死,我們也就算得上是聖人了。隻怕這個境界並不容易達到呢。


    1992.3


    第19章 忘記玄奘是可恥的


    在中國歷史上,世界級的精神偉人屈指可數,玄奘是其中之一。玄奘不但是一位偉大的行者、信仰者,更是一位偉大的學者。在他身上,有著在一般中國學者身上少見的執著求真的精神。去印度之前,他已遍訪國內高僧,詳細研究了漢傳佛教各派學說,發現它們各執一詞,互相牴牾。用已有的漢譯佛經來檢驗,又發現譯文多模糊之處,不同譯本意思大相逕庭。因此,他才“誓遊西方,以問所惑”,到佛教的發源地尋求原典。他一生隻做了一件事,就是求取和翻譯佛教經典。其中,取經用了十七年,譯經用了十九年。他是一個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事的人,有極其明確的目標,因而能夠不為任何誘惑所動。取經途中,常有國君挽留他定居,擔任宗教領袖,均被堅辭。回國以後,唐太宗欣賞其才學,力勸他歸俗,“共謀朝政”,也遭婉謝。


    超常的悟性加極端的認真,使玄奘在佛學上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他所翻譯的佛經,在量和質上皆空前絕後,直到一千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仍無人能夠超越。他的佛學造詣由一件事可以看出:在印度時,戒日王舉行著名的曲女城大會,請他講大乘有宗學說,到會的數千人包括印度的高僧大德全都嘆服,無一人敢提出異議。以訪問學者身份成為外國本土文化首屈一指的大師,這在中國歷史上找不出第二個例子。作為對比,近百年來,中國學者紛紛談論和研究西學,但是,不必說在西學造詣上名冠歐美,即使能與那裏眾多大學者平起平坐的,可有一人?


    世界知道玄奘,則多半是因為《大唐西域記》。這本書其實是玄奘西行取經的副產品,僅用一年時間寫成,記述了所到各地的概況和見聞。西方考古學者根據此書在新疆、印度等地發掘遺址,皆得到證實,可見玄奘治學的嚴謹。這本書為印度保存了古代和七世紀前的歷史,如果沒有它,印度的歷史會是一片漆黑,人們甚至不知道佛陀是印度人。正因為如此,玄奘之名在印度家喻戶曉,而《大唐西域記》則成了學者們研究印度歷史必讀的經典。其實,不但在印度,而且在日本和一些亞洲國家,玄奘都是人們最熟悉和崇敬的極少數中國人之一。


    我由此想到,這樣一位受到許多國家人民崇敬的中國人,今天在自己的國家還有多少人真正知道他?今天許多中國人隻知道電視劇上那個娛樂化的唐僧,不知道歷史上真實的玄奘,懂得他的偉大的人就更少了。一個民族倘若不懂得尊敬自己歷史上的精神偉人,就不可能對世界文化做出新的貢獻。應該說,忘記玄奘是可恥的。


    2006.5


    第20章 阮籍與尼采


    阮籍(210-263)是公元3世紀的中國詩人兼哲學家,尼采(1844-1900)是19世紀的德國哲學家兼詩人。他們兩人,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生活的年代相隔一千六百多年。然而,每讀他們的詩文,我常常不由自主地產生由此及彼的聯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閑情的分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國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國平並收藏閑情的分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