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執著,在於始終保持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詩人的超脫,在於沒有狹隘的占有欲望。


    所以,蘇東坡能夠“談笑生死之際”,盡管感覺敏銳,依然胸襟曠達。


    蘇東坡在惠州謫居時,有一天,在山間行走,已經十分疲勞,而離家還很遠。他突然悟到:人本是大自然之子,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何處不能歇息?於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詩人的靈魂就像飛鴻,它不會眷戀自己留在泥上的指爪,它的唯一使命是飛,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美的國度裏。


    我相信,哲學是詩的守護神。隻有在哲學的廣闊天空裏,詩的精靈才能自由地、耐久地飛翔。


    1983.12


    第18章 人生貴在行胸臆——讀袁中郎全集


    一


    讀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風徐徐撲麵,精神陣陣爽快。


    明末的這位大才子一度做吳縣縣令,上任伊始,致書朋友們道:“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開卷讀到這等瀟灑不俗之言,我再捨不得放下了,相信這個人必定還會說出許多妙語。


    我的期望沒有落空。


    請看這一段:“天下有大敗興事三,而破國亡家不與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敗興也。遊非及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


    真是非常的飄逸。中郎一生最愛山水,最愛朋友,難怪他寫得最好的是遊記和書信。


    不過,倘若你以為他隻是個耽玩的倜儻書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記載,他在吳縣任上“聽斷敏決,公庭鮮事”,遂整日“與士大夫談說詩文,以風雅自命”。可見極其能幹,遊刃有餘。但他是真箇風雅,天性耐不得官場俗務,終於辭職。後來幾度起官,也都以謝病歸告終。


    在明末文壇上,中郎和他的兩位兄弟是開一代新風的人物。他們的風格,用他評其弟小修詩的話說,便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其實,這話不但說出了中郎的文學主張,也說出了他的人生態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色來。他的瀟灑絕非表麵風流,而是他的內在性靈的自然流露。性者個性,靈者靈氣,他實在是個極有個性極有靈氣的人。


    二


    每個人一生中,都曾經有過一個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時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爛漫,不肯拘束自己的。他活著整個兒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規矩暫時還都不在他眼裏。隨著年齡增長,染世漸深,俗慮和束縛愈來愈多,原本純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麽,能否逃脫這個命運呢?很難,因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環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隨著童年的消逝,倘若沒有一種成年人的智慧及時來補救,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失掉童心。所謂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說明智慧是童心的守護神。凡童心不滅的人,必定對人生有著相當的徹悟。


    所謂徹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場上那班人不但沒有想明白,隻怕連想也不肯想。袁中郎責問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趨名騖利,唯曰不足,頭白麵焦,如慮銅鐵之不堅,信有死者,當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官做大了還想更大,錢賺多了還想更多。“未得則前塗為究竟,塗之前又有塗焉,可終究欽?已得則即景為寄寓,寓之中無非寓焉,故終身馳逐而已矣。”在這終身的馳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接著連屬於自己的真興趣也沒有了,那顆以享受生命為最大快樂的童心就這樣丟失得無影無蹤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會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那些到頭來一場空的虛名浮利了。他會覺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費在這些事情上,犧牲了對生命本身的享受,實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許多出於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創造等等,其快樂遠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在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後,他就會和世俗的競爭拉開距離,藉此為保存他的真性情贏得了適當的空間。而一個人隻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會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種種快樂。用中郎的話說,這叫做:“退得一步,即為穩實,多少受用。”


    當然,一個人徹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會走向消極悲觀。不過,如果他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會獲得一種認識: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長度更值得追求。從終極的眼光看,壽命是無稽的,無論長壽短壽,死後都歸於虛無。不止如此,即使用活著時的眼光作比較,壽命也無甚意義。中郎說:“試令一老人與少年並立,問彼少年,爾所少之壽何在,覓之不得。問彼老人,爾所多之壽何在,覓之亦不得。少者本無,多者亦歸於無,其無正等。”無論活多活少,誰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時間已經永遠消逝,沒有人能把它們抓在手中。所以,與其貪圖活得長久,不如爭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開的話說:“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天。”就是這個意思。


    三


    我們或許可以把袁中郎稱作享樂主義者,不過他所提倡的樂,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樂趣,體現生命之質量和濃度的快樂。在他看來,為了這樣的享樂,付出什麽代價也是值得的,甚至這代價也成了一種快樂。


    有兩段話,極能顯出他的個性的光彩。


    在一處他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舉出童子的無往而非趣,山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為這種趣的例子。然後寫道:“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憑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對又是趣,從這趣中更見出了怎樣真的性情!


    另一處談到人生真樂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愛,照抄如下: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後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帳,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餘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遊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盪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筆鋒一轉,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後,一敗塗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中郎文中多這類飛來之筆,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誌,其實經不起推敲。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隻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對於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於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穩噹噹,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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