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兩個標準來衡量婚姻的質量,一是它的愛情基礎,二是它的穩固程度。這兩個因素之 間未必有因果關係,所謂"佳偶難久",熱烈的愛情自有其脆弱的方麵,而婚姻的穩固往往 更多地取決於一些實際因素。兩者俱佳,當然是美滿姻緣。然而,如果其中之一甚強而另一 稍弱,也就算得上是合格的婚姻了。


    "我們兩人都變傻了。"


    "這是我們婚姻美滿的可靠標誌。"


    人們常說,牢固的婚姻要以互相信任為前提。這當然不錯,但還不夠,必須再加上互相寬容 才行。


    在兩人相愛的情形下,各人的確仍然可能和別的異性發生瓜葛,這是一個可在理論上證明並 在經驗中證實的確鑿事實。由於不寬容,本來可以延續的愛情和婚姻毀於一旦了。


    所以,我主張:相愛者在最基本的方麵互相信任,即信任彼此的愛,同時在比較次要的方麵 互相寬容,即寬容對方偶然的越軌行為。惟有如此,才能保證婚姻的穩固,避免不該發生的 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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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的苦難


    周國平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 然翻出軌道。


    "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 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倖,把自己獨獨看做例外。


    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 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 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一個人隻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麽浮誇, 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麽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 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浪漫主義在痛苦中發現了美感,於是為了美感而尋找痛苦,誇大痛苦,甚至偽造痛苦。然而 ,假的痛苦有千百種語言,真的痛苦卻沒有語言。


    人們愛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絕症,註定要死,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終於理智地等待 著那個日子的來臨。


    然而,否則又能怎樣呢?望著四周依然歡快生活著的人們,我對自己說:人類個體之間痛苦 的不相通也許正是人類總體仍然快樂的前提。那麽,一個人的災難對於親近和不親近的人們 的生活幾乎不發生任何影響,這就對了。


    幸運者對別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僥倖:幸虧遭災的 不是我!


    不幸者對別人的幸運或者羨慕,或者冷淡,但是,比兩者更強烈的也許是委屈:為何遭災的 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當我們獨自受難時,我們會感到不能忍受命運的不公正甚於不能忍受苦難 的命運本身。相反,受難者人數的增加仿佛減輕了不公正的程度。我們對於個別人死於非命 總是惋嘆良久,對於成批殺人的戰爭卻往往無動於衷。仔細分析起來,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 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災樂禍。這當然 是愚蠢的。不過,無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權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鍊意誌,也可以摧垮 意誌;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 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鍊或可助人成 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 能兼毀於兩者。


    佛的智慧把愛當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誌。我的智慧把痛苦當做愛的必然 結果而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隻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如同肉體的痛苦一樣,精神的痛苦也是無法分擔的。別人的關愛至多隻能轉移你對痛苦的注 意力,卻不能改變痛苦的實質。甚至在一場共同承受的苦難中,每人也必須獨自承擔自己的 那一份痛苦,這痛苦並不因為有一個難友而有所減輕。


    一個人經歷過巨大災難的人就好像一座經歷過地震的城市,雖然在廢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 和生活,但內心有一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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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得救靠本能


    周國平


    習慣,疲倦,遺忘,生活瑣事……苦難有許多貌不驚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學和 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類和個人歷盡劫難而免於毀滅,各種哲學和宗教的安 慰也無非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自勉罷了。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隻 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 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穀。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恆地為一個預知的災難結局悲傷。悲傷如同別的情緒一樣,也會疲勞,也 需要休息。


    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會想像他們無一日得安生,其實不然。因為,隻要想一想我 們自己,誰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許多時候人需要遺忘,有時候人還需要裝做已經遺忘--我當然是指在自己麵前,而不隻是 在別人麵前。


    身處一種曠日持久的災難之中,為了同這災難拉開一個心理距離,可以有種種辦法。樂觀者 會盡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過天晴的未來,看到災難的暫時性,從而懷抱一種希望。 悲觀者會盡量居高臨下地"俯視"災難,把它放在人生虛無的大背景下來看,看破人間禍福 的無謂,從而產生一種超脫的心境。倘若我們既非樂觀的詩人,亦非悲觀的哲人,而隻是得 過且過的普通人,我們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無意地掉頭不看眼前的災難,盡量把注意力放 在生活中尚存的別的歡樂上,哪怕是些極瑣屑的歡樂,隻要我們還活著,這類歡樂是任何災 難都不能把它們徹底消滅掉的。所有這些辦法,實質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們驕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麽辦呢?


    剩下的惟一辦法是忍。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隻要咬牙忍受,世上 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古人曾雲:忍為眾妙之門。事實上,對於人生種種不可躲避的災禍和不可改變的苦難,除了 忍,別無他法。忍也不是什麽妙法,隻是非如此不可罷了。不忍又能怎樣?所謂超脫,不過 是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從而較能夠忍,並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 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並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 仍然是苦,無論怎麽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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