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各樣的會議,討論著種種人間事務。我忽發奇想:倘若讓亡靈們開會,它們會發怎樣的 議論?一定比我們超脫豁達。如果讓每人都死一次,也許人人會變得像個哲學家。但是,死 而復活,死就不成其為死,那一點徹悟又不會有了。


    沒有一個死去的人能把他死前片刻之間的思想和感覺告訴活著的人。但是,他一旦做到這一 點,那思想和感覺大約也是很平常的,給不了人深刻印象。不說出來,反倒保持了一種神秘 的魅力。


    一個人處在巨大的自然災難之中,麵臨著死亡的威脅,譬如愛倫?坡所描寫的那個老頭被卷 入大旋渦底的時候,再來回想社會的沉浮(假如當時他有力量回想的話),就會覺得那是多麽 空泛,多麽微不足道。


    據說,臨終的人容易寬恕一切。我想這並非因為他突然良心發現的緣故,而是因為在絕對的 虛無麵前,一切瑣屑的往事對於他都真正無所謂了。


    死是哲學、宗教和藝術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陰鬱的背景下,哲學思索人生,宗教超脫人生, 藝術眷戀人生。


    美感骨子裏是憂鬱,崇高感骨子裏是恐懼。前者是有限者對有限者的哀憐,後者是有限者對 無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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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和永恆


    周國平


    人生的秘密盡在時間,在時間的魔法和騙術,也在時間的真相和實質。時間把種 種妙趣賜給人生:回憶,幻想,希望,遺忘……人生是過於依賴時間了,但時間本身又是不 折不扣的虛無,是絕對的重複,是人心的一個虛構。哲學中沒有比這更難解開的鬼結了。


    我的一切都存在時間那裏,花掉了不少,還剩下一些,可都是支取的同時就花掉,手上什麽 也沒有。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記憶是一座複雜的迷宮。有時候,我又覺得我的 生活昨天才開始,我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我知道,這種矛盾的感覺會延續到生命的終結。


    記憶是我們體悟時間的惟一手段,可是誰能夠從記憶中找出時間的刻度呢?


    假如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他能否根據頭腦裏積累的印象來判斷這個年齡呢?幾乎不可 能。有的人活了很久,印象少得可憐。有的人還年輕,印象卻很豐富了。如此看來,壽數實 在是無稽的。我比你年輕十歲,假定我們將在同日死,即我比你短十年壽。但此時此刻,我 心靈中的體驗和大腦中的印象比你豐富得多,你那多活了的十年對於你又有什麽意義呢?它 們甚至連記憶也不是,因為抽象的絕對時間是無法感受因而也無法記憶的,我們隻能記住事 件和印象。於是,隻剩下了一個"多活十年"或"早生十年"的空洞的觀念。


    難怪柏格森要談"綿延的自我",難怪克爾凱郭爾要談"存在的瞬間"。


    每當經過我居住過的房屋或就讀過的學校,我總忍不住想走進去,看看從前的那個我是否還 在那裏。從那時到現在,我到過許多地方,有過許多遭遇,可是這一切會不會是幻覺呢?也 許,我仍然是那個我,隻不過走了一會兒神?也許,根本沒有時間,隻有許多個我同時存在 ,說不定會在哪裏突然相遇?


    總有一天,我要對時間的魔幻作用作出哲學的解說,如不能,就作出文學的描述。


    我想起一連串往事。我知道它們是我的往事,現在的我與那時的我是同一個我。但我知道這 一點,並非靠直接的記憶,而是靠對記憶的記憶,記憶的無限次乘方。記憶不斷重複,成了 信念,可是離真實事件愈來愈遠,愈來愈間接了。自我的統一性包含著這種間接性的騙局。


    當我們回憶往事的時候,心靈中總是會出現自己的形象,我們看見自己在某個情境中做某件 事。可是,我們真實的眼睛是看不見自己的形象的。那看見自己的形象的眼睛早已不是我們 自己的真實的眼睛,而是代表著願望和輿論的虛構的見證。


    記憶是一種加工。一件往事經過不斷回憶,也就是經過不斷加工,早已麵目全非了。


    少年人前麵的光陰和老年人背後的光陰長度大致相等。但是,少年人往往覺得前麵有無限的 光陰,老年人卻覺得背後的光陰十分有限。


    年輕人沒有什麽可回憶,於是就展望。老年人沒有什麽可展望,於是就回憶。


    逝去的事件往往在回憶中獲得了一種當時並不具備的意義,這是時間的魔力之一。


    年齡就像麵孔一樣,自己是看不到的,必須照鏡子,照見了的也隻是一種外在的東西。


    我不接受年齡就像有時不接受我的麵孔一樣。


    歷史是民族的記憶。民族和人一樣,隻記住自己願意記住的事情。


    無數歲月消失在無底的黑暗中了。可是,我們竟把我們可憐的手電燈光照及的那一小截區域 稱作歷史。


    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是獨特的重複。


    時間就是生命,時間是我們的全部所有。誰都不願意時間飛速流逝,一下子就到達生命的終 點。可是大家似乎又都在"消磨"時間,也就是說,想辦法把時間打發掉。如此寶貴的時間 似乎又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東西,因而人們要用種種娛樂、閑談、雜務隔開自己與時間,使自 己不至於直接麵對這空無所有而又確實在流逝著的時間。


    我時刻聽見時間的流逝聲。這使我與自己的任何眼前經歷保持了一段距離,即使在情緒最亢 奮時,也對自己的痛苦和歡樂持一種半嘲諷、半悲憫的態度。我既沉溺,又超脫。我常常大 悲大歡,但在歡樂時會忽生悲涼,在痛苦時又有所慰藉。我的靈魂不是居於肉體之中,而是 淩駕肉體之上,俯視這肉體的遭際。我降生得不完全,有一半留在天堂,於是這另一半也就 不能在塵世安居,常常落入地獄。


    人生活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上,向兩個方向瞻望永恆,得到的卻永遠隻是瞬息。


    希臘人有瞬時,中世紀人有永恆。現代人既沒有瞬時,也沒有永恆,他生活在兩者的交接點 上--生活在時間中。


    瞬時和永恆都是非時間、超時間的。時間存在於兩者的關係之中。


    思得永恆和不思永恆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


    但是,一個尋找終極價值而終於沒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無所獲嗎?至少,他獲得了超越一 切相對價值的眼光和心境,不會再陷入瑣屑的煩惱和平庸的憂患之中。不問終極價值的價值 哲學隻是庸人哲學。


    "超越"一詞用得愈來愈濫了。其實,按其本義,"超越"是指擺脫人類的根本局限性,達 於永恆和絕對。可見,隻有在宗教和藝術的幻想中,才可認真談"超越"。在現實中,隻能 談"超脫",即徹悟人類的根本局限性,對暫時和相對的人生遭際保持心理距離。


    一切復活都在回憶中,一切超越都在想像中。風中的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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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命運結伴而行


    周國平


    命運主要由兩個因素決定:環境和性格。環境規定了一個人的遭遇的可能範圍,性 格則規定了他對遭遇的反應方式。由於反應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因而 也就成了本質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義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這一名言:"性格即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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