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哲學一直是個閑人遊客,凡見掛有"閑人莫入"、"遊客止步"招牌的嚴肅去處,便知 趣地規避。我怕那裏麵的氣氛對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學均為不利。


    有的人慣於從一小點感受演繹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這座他自己營造的哲學迷 宮裏,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當他的嚮導的那一小點感受了。


    新的哲學理論層出不窮。在我看來,其中隻有很少的哲學,多半是學術。隨著文明的進化, 學術愈來愈複雜了,而哲學永遠是單純的。


    我深信哲學家與藝術家是相通的。詩人的心靈,哲學家的頭腦,這兩樣東西難道能夠分開嗎 ?對人生的強烈感受難道不是必然會導致對人生秘密的探索嗎?藝術難道不就是對人生之謎的 解答嗎?藝術家和哲學家是氣質相似的人,他們都是不實際、不世故的,進入他們視野的是 人生和宇宙的大問題。


    藝術與性,哲學與死,均有不解之緣。藝術用審美淨化性的煩惱,哲學用智慧淨化死的恐懼 。但是,性的癲狂一方麵給人以個體解體即死的體驗,另一方麵又是種族生命延續即抗拒死 的惟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麽,藝術是否也兼是哲學和哲學的拯救呢?


    詩借瞬時把握永恆。哲學想直接把握永恆,但做不到,最後隻好向詩求援。


    春天是詩人的季節,秋天是哲學家的季節。


    哲學家生活在永恆中,詩人生活在瞬時中,他們都不會老。


    當一顆敏感的心靈被根本性的疑問刺傷,因而尋求治療的時候,它就會走向哲學。有一種不 尋常的激情非人類脆弱的心靈所堪忍受,哲學是對這種激情的治療。但是,治療並非熄滅激 情,使心靈歸於冷漠麻痹。詩宣洩激情,哲學則把激情轉向深沉的思考。


    一個小女孩坐在灑滿陽光的台階上,眯縫著眼睛,一個朦朧的疑問在她的小腦瓜裏盤旋:" 我怎麽會到這世界上來的?"


    我悄悄走過她的身旁,回到屋裏,把所有的哲學書籍都藏了起來。


    福克納在加繆猝死那一年寫道:加繆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拋擲在探究惟有上帝才能解答的問題 上了。其實,哲學家和詩人都是這樣,致力於解開永無答案的人生之謎,因而都是不明智的 。也許,對人來說,智慧的極限就在於認清人生之謎的無解,因而滿足於像美國作家門肯那 樣宣布:"我對人生的全部了解僅在於活著總是非常有趣的。"


    正常人隻關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學家總是關注無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區別即在於此。


    一種迴避生命的悲劇性質的智慧無權稱作智慧,隻配稱作生活的精明。


    凡是有良好的哲學悟性的人,必定有過對於死亡的隱秘體驗和痛苦覺悟。這種體悟實質上是 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頭,不從這源頭流出的思考就決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 對死亡的體悟看作衡量一個人的哲學悟性的標誌。


    有的人很聰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誠,但沒有對死亡的體悟,你就很難和他作深入的 哲學對話。


    人們常說,哲學是時代精神的集中體現。其實,哲學與時代之間的關係決非這樣簡單。有時 候,哲學恰好是非時代(永恆)、反時代(批判)的,它立足於永恆之根本,批判時代舍本求末 的迷途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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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學(2)


    周國平


    哲學不是公共事業,而是屬於私人靈魂的事情。


    任何一種哲學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色彩僅是附著物。絕對,終極,永恆,--怎麽能 是政治的呢?


    哲學是一個產婦,從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門門具體科學。哲學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 的末日,但哲學是永存的,這位多產的母親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發走,仿佛隻是為了不受 他們的攪擾,可以在寧靜的獨處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恆情人--智慧。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哲學家從來就有"仁者"和"智者"兩類,所以他們所"見"出的哲 學也從來就有惟"仁"(人本主義)和惟"智"(科學主義)兩派。


    既然人性不能一律,為什麽哲學傾向就非要一律呢?我主張哲學上的寬容。但寬容是承認對 方的生存權利,而不是合流。


    對哲學的相反理解: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邏輯學,其對象是思維;另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 義美學,其對象是心靈的體驗。不斷有人試圖把這兩種理解揉在一起,但結果總是不成功。


    理性強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學家。意誌強的人研究社會,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 強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藝術家。


    哲學家無非也分成這三類,何嚐有純粹的哲學家?


    有藝術家,也有哲學家。有藝匠,卻沒有哲學匠。演奏、繪畫如果夠不上是藝術,至少還是 手藝,哲學如果夠不上是哲學,就什麽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繪畫餬口,還不失 為自食其力,靠哲學謀生卻完全是一種寄生。


    哲學和宗教是痛苦靈魂的收容所。許多人懷著無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惱,終於在哲學和宗教中 找到了寄託。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決心獻身哲學,卻是一種誤會。這就好比病人因為患病,便自以為獲得 了當醫生的資格一樣。何況吃哲學飯其實與靈魂毫不相幹,不過是社會上說空話最多掙錢最 少的一種行當罷了。


    我知道獻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會上那些吃宗教飯的人無關。


    有一種人,善於接近名人而不善於接近思想,其從事哲學的方式是結交哲學界名流,成果便 是一串煊赫的名字。我不禁想:就算這些名人並非徒有其名,他們的哲學難道和傷寒一樣也 會傳染嗎?


    常有人問:中國能不能出大哲學家?我想,中國現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傳統、習俗、輿論、 教條束縛的自由靈魂,人生和社會問題的真誠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學家倒在其次。


    "什麽是直覺?直覺就是創造性思維……"


    許多時候,像這樣用一個含義相近的名詞代替另一個名詞,人們就自以為作了解釋,也自以 為弄懂了。


    做哲學家和讀哲學係完全是兩回事。哲學本質上隻能自學,哲學家必定是自學成才的。如果 說有老師,也僅是歷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師事他們,沒有任何中間環節。哲學係的學生中 ,有此自學能力的不足什一。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東西,詩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哲學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 東西。


    個人思維猶如人類思維一樣,走著從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並 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終生停留在第一階段,其低能者成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 者成為藝術家。多數人在第二階段止步,視其才能的高低而成為一知半解者或科學家。達到 第三階段的必是哲學家。


    哲學家、詩人、音樂家、畫家都有自己的行話。有時候,不同的行話說著同一個意思。有時 候,同一種行話說著不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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