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尼采最重要的意義還不在於學理的探討,而在於精神的示範。他是一個真正把哲學當 做生命的人。我始終記著他在投身哲學之初的一句話:"哲學家不僅是一個大思想家,而且 也是一個真實的人。"這句話是針對康德的。康德證明了形上學作為科學真理的不可能, 尼采很懂得這一論斷的分量,指出它是康德之後一切哲學家都無法迴避的出發點。令他不滿 甚至憤慨的是,康德對自己的這個論斷抱一種不偏不倚的學者態度,而康德之後的絕大多數 哲學家也就心安理得地放棄了對根本問題的思考,隻滿足於枝節問題的討論。在尼采看來, 對世界和人生的某種最高真理的尋求乃是靈魂的需要,因而仍然是哲學的主要使命,隻是必 須改變尋求的路徑。因此,他一方麵是傳統形上學的無情批判者,另一方麵又是懷著廣義 的形上學渴望的熱情探索者。如果忽視了這後一方麵,我們就可能在紀念他的同時把他徹 底歪曲。


    我的這種擔憂是事出有因的。當今哲學界的時髦是所謂後現代,而且各種後現代思潮還紛紛 打出尼采的旗幟,在這樣的熱鬧中,尼采也被後現代化了。於是,價值重估變成了價值虛無 ,解釋的多元性變成了解釋的任意性,酒神精神變成了佯醉裝瘋。後現代哲學家把反形而上 學的立場推至極端,被解構掉的不僅是世界本文,而且是哲學本身。尼采要把哲學從絕路領 到曠野,再在曠野上開出一條新路,他們卻興高采烈地攛掇哲學吸毒和自殺,可是他們居然 還自命是尼采的精神上的嫡裔。尼采一生不斷生活在最高問題的風雲中,孜孜於為世界和人 生尋找一種積極的總體解釋,與他們何嚐有相似之處。據說他們還從尼采那裏學來了自由的 文風,然而,尼采的自由是湧流,是陽光下的輕盈舞蹈,他們的自由卻是拚貼,是彩燈下的 胡亂手勢。依我之見,尼採在死後的一百年間遭到了兩次最大的歪曲,第一次是被法西斯化 ,第二次便是被後現代化。我之懷疑後現代哲學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們太時髦了。他們 往往是一些喜歡在媒體上露麵的人。尼采生前的孤獨是盡人皆知的。雖說時代不同了,但是 ,一個哲學家、一種哲學變成時髦終究是可疑的事情。


    兩年前,我到過瑞士境內一個名叫西爾斯-瑪麗亞的小鎮,尼采曾在那裏消度八個夏天,現 在他居住過的那棟小樓被命名為了尼采故居。當我進到裏麵參觀,看著遊客們購買各種以尼 采的名義出售的紀念品時,不禁心想,所謂紀念掩蓋了多少事實真相啊。當年尼採在這座所 謂故居中隻是一個貧窮的寄宿者,雙眼半盲,一身是病,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寫著那些沒有一 個出版商肯接受的著作,勉強湊了錢自費出版以後,也幾乎找不到肯讀的人。他從這裏向世 界發出過絕望的呼喊,但無人應答,正是這無邊的沉默和永久的孤獨終於把他逼瘋了。而現 在,人們從世界各地來這裏參觀他的故居,來紀念他。真的是紀念嗎?西爾斯-瑪麗亞是阿爾 卑斯山麓的一個風景勝地,對於絕大多數遊客來說,所謂尼采故居不過是一個景點,所謂參 觀不過是一個旅遊節目罷了。


    所以,在尼采百年忌日來臨之際,我心懷猜忌地遠離各種外在的紀念儀式,寧願獨自默溫這 位真實的人的精神遺產。


    2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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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的敦煌


    周國平


    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之際,敦煌又成熱門話題。對於國人心中的這段痛史,我印 象最深的有兩點。


    第一,敦煌是中華文物的頂級寶庫,但是,這個寶庫中的一大部分文物已經不在敦煌,也不 在中國,而是流散到世界各地了。特別是在二十世紀的前二十年間,外國學者紛紛來到這裏 進行掠奪性考察,把珍貴文物運回自己國家,致使莫高窟的數百件壁畫和塑像,藏經洞裏的 數萬件文書,近千幅唐宋佛畫,現今分散收藏在英、法、俄、日、美等十多個國家的四十幾 家博物館和研究機構中。一個民族的文化遺產遭到如此嚴重的肢解,這在現代史上是罕見的 。


    第二,敦煌學是國際上的顯學,但是,這門以中國古代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多分支學科的大本 營卻不在中國,而在譬如說日本或者法國。這當然是敦煌文物流散的一個直接後果,使得一 些西方學者得以捷足先登,占山為王。在此不利形勢下,中國敦煌學的起步就成了中國學者 到海外追尋、抄寫、研究文獻的過程。由於政治動亂頻繁和經濟貧困,中國學者即使在這方 麵也是舉步維艱,擁有的條件完全不能與日本學者相比。所以,在日本汗牛充棟的敦煌學著 作麵前,中國已有的成果至少在數量上顯得十分可憐,以至於日本學者敢於理直氣壯地宣稱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


    麵對以上事實,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當然感到痛心,同時又時常陷入深思。我不斷問自己一 個問題:在一九〇〇年王道士發現藏經洞之後,假如沒有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相繼來盜寶, 洞內這些珍貴經卷和文書的命運會如何?答案幾乎不容置疑:一定會更慘。這個結論由一件 事便可推斷,便是一九〇九年中國政府接管了藏經洞之後,決定把劫後剩餘藏品運交京師圖 書館保管,結果是從敦煌到北京,這批卷子一路遭劫,劫掠者都是以權謀私乃至監守自盜的 官員和名流。斯坦因和伯希和盜走的文物至少都繳給了各自的國家,被他們的博物館精心收 藏起來,日後尚可供賞析研究,而這些同胞所獲的贓物卻統統進了私宅,然後又大量地流失 於市場,敦煌這一部分藏品的數量和麵貌已經成了永遠不可知的謎。


    我無意替斯坦因等人辯護。他們當年獲取敦煌文書的手段絕非光明正大,說得上坑蒙拐騙, 他們的考古挖掘不乏破壞性行為,他們運走中國文物更是屬於帝國主義行徑。但是,我承認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藏經洞發現之時,清朝政權處在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之中,地方政府極 其昏庸,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又如此愚昧無知,這一切已經註定了洞內藏品的悲慘命運。外 國考察家在那個時候到來,完完全全是乘虛而入,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滿載而歸。而 如果他們不來,在那種混亂的局麵下,藏品也幾乎必定會被我們自己的同胞糟蹋殆盡。像斯 坦因這樣的人畢竟是懂行之人,他知道這些文物的珍貴價值,他在每次考察後撰寫和出版詳 盡的考古報告,並把相關材料交由沙畹等專家整理刊布,便是最好的證明。伯希和更是一代 漢學大師,雖然他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敦煌學上,但他在懂得敦煌文物的價值方麵絕不遜於 斯坦因。在當時的中國,肯定有學術能力不亞於甚至超過他們的人,例如羅振玉和王國維。 可是,也正是在當時的中國,以區區布衣的微弱力量是無論如何抵禦不了全局性的腐敗的。 因此,封閉了幾乎一千年的藏經洞真是開啟得不是時候,等待著它的寶藏的隻有兩種前途, 不是淪落異國,便是毀於故鄉。出於民族自尊心,我堅決反對前一種結局。但是,如果我真 正珍惜這些文化遺產,我就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輕,寧願它們被保存著而不是被毀滅掉,哪 怕是保存在中國之外的某些地方。隻要它們還存在著,就有回來的可能,即使回不來,也比 不存在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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