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容假設,發生了的事終究已經發生了。可是,我忍不住還要作第二個假設:如果莫高 窟第十六窟甬道左牆沒有在一百年前的那一天裂出一條縫,如果這條縫推遲三十年甚至一百 年裂出,從而把藏經洞的發現也相應推遲,情況是否會好得多?回答似乎應該是肯定的。然 而,想到在我們今天的各種重大工程方案中,文物保護仍被擺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上,想到各 地不斷發生的目光短淺的和利慾薰心的破壞文物事件,我的信心又有了一點動搖。以我們今 日的國力和覺悟,敦煌文物大規模外流這樣的事情的確不會發生了。但是,如果我們沒有進 一步的覺悟,不但對民族負責,而且對人類負責,中國境內的一切歷史遺物,不管是露在地 麵上的還是仍然埋在地下的,不但把它們看做民族的財產,而且把它們看做人類的文化遺產 ,如果我們沒有這樣的覺悟,它們在我們這裏就始終是非常不安全的。我們已經很當然地認 為外國人掠走中國文物是對我們的民族犯罪,有朝一日倘若我們還當然地認為中國人破壞中 國文物是對人類犯罪,我們才算真正從敦煌痛史中吸取了教訓。


    在事隔將近一個世紀後的今天,流散在外國的敦煌文獻的主體部分業已整理出版,相關著作 正陸續翻譯成中文。遙想當年羅振玉、王國維等人奔走於八寶胡同--伯希和在京的臨時居 處--的匆忙身影,董康、胡適、鄭振鐸、王重民等人在國外圖書館裏埋頭抄錄的辛勤姿勢 ,相比之下,中國今日的研究者的條件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敦煌文 獻已經成為全人類的共同財產,因而也能被中國學者共享了。那麽,我期望中國的敦煌學研 究會有一個大的發展,以此證明我要提出的第三個假設:如果敦煌文獻未曾大規模外流,敦 煌學的大本營就不會在日本或者法國。


    20009


    : >


    精子與卵子


    周國平


    一個男哲學家告訴我們:男人每隔幾天就能產生出數億個精子,女人將近一個月才能產生出 一個卵子,所以,一個男人理應娶許多妻子,而一個女人則理應忠於一個丈夫。


    都是從性生理現象中找根據,結論卻互相敵對。


    我要問這位女精神分析學家:精子也很像一條輕盈的魚,卵子也很像一隻遲鈍的水母,這是 否意味著男人比女人活潑可愛?我還要問她:在性生活中,男人射出精子,而女人接受,這 是否意味著女性的確是一個被動的性別?


    我要問這位男哲學家:在一次幸運的性交中,上億個精子裏隻有一個被卵子接受,其餘均遭 淘汰,這是否意味著男人在數量上過於泛濫,應當由女人來對他們加以篩選而淘汰掉大多數 ?


    我真正要說的是:性生理現象的類比不能成為性別褒貶的論據。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常會聽到在男女之間分優劣比高低的議論,雖然不像這樣披著一層 學問的外衣。兩性之間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異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否認這種差異當然是愚 蠢的,但是,試圖論證在這種差異中哪一性更優秀卻是無聊的。正確的做法是把兩性的差異 本身當作價值,用它來增進共同的幸福。


    超出一切性別論爭的一個事實是,自有人類以來,男女兩性就始終互相吸引和尋找,不可遏 止地要結合為一體。對於這個事實,柏拉圖的著作裏有一種解釋:很早的時候,人都是雙性 人,身體像一隻圓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後來被從中間劈開了,所以每個人都竭力要找回 自己的另一半,以重歸於完整。我曾經認為這種解釋太幼稚,而現在,聽多了現代人的性別 論爭,我忽然領悟了它的深刻的寓意。


    寓意之一:無論是男性特質還是女性特質,孤立起來都是缺點,都造成了片麵的人性,結合 起來便都是優點,都是構成健全人性的必需材料。譬如說,如果說男性剛強,女性溫柔,那 麽,隻剛不柔便成脆,隻柔不剛便成軟,剛柔相濟才是韌。


    寓意之二:兩性特質的區分僅是相對的,從本原上說,它們並存於每個人身上。一個剛強的 男人也可以具有內在的溫柔,一個溫柔的女人也可以具有內在的剛強。一個人越是蘊含異性 特質,在人性上就越豐富和完整,也因此越善於在異性身上認出和欣賞自己的另一半。相反 ,那些為性別優劣爭吵不休的人(當然更多是男人),容我直說,他們的誤區不隻在理論上, 真正的問題很可能出在他們的人性已經過於片麵化了。借用柏拉圖的寓言來說,他們是被劈 開得太久了,以至於隻能僵持於自己的這一半,認不出自己的另一半了。


    200010


    : >


    好夢何必成真


    周國平


    好夢成真--這是現在流行的一句祝詞,人們以此互相慷慨地表達友善之意。每當 聽見這話,我就不禁思忖:好夢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嗎?


    有兩種不同的夢。


    第一種夢,它的內容是實際的,譬如說,夢想升官發財,夢想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或嫁一 個富甲天下的款哥,夢想得諾貝爾獎金,等等。對於這些夢,弗洛伊德的定義是適用的:夢 是未實現的願望的替代。未實現不等於不可能實現,世上的確有人升了官發了財,娶了美人 或嫁了富翁,得了諾貝爾獎金。這種夢的價值取決於能否變成現實,如果不能,我們就說它 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二種夢,它的內容與實際無關,因而不能用能否變成現實來衡量它的價值。譬如說,陶淵 明夢見桃花源,魯迅夢見好的故事,但丁夢見天堂,或者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夢見一片美麗的 風景。這種夢不能實現也不需要實現,它的價值在其自身,做這樣的夢本身就是享受,而記 載了這類夢的《桃花源記》、《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類的精神財富。


    所謂好夢成真往往是針對第一種夢發出的祝願,我承認有其合理性。一則古代故事描繪了一 個貧窮的樵夫,說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貴夢,奇異的是每晚的夢像連續劇一樣向 前推進,最後好像是當上了皇帝。這個樵夫因此過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 夢當成現實,把白天的現實當成夢,他豈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這種自欺的邏輯遭到了當 時人的鬧笑,我相信我們今天的人也多半會加入鬧笑的行列。


    可是,說到第二種夢,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這種夢的範圍和含義擴大一些,舉凡組成一 個人的心靈生活的東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藝術的體驗,哲學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歸 入其中。這樣的夢永遠不會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直接現實,在此意義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 必在此意義上成真,因為它們有著與第一種夢完全不同的實現方式,不妨說,它們的存在本 身就已經構成了一種內在的現實,這樣的好夢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真。對真的理解應該寬泛一 些,你不能說隻有外在的榮華富貴是真實的,內在的智慧教養是虛假的。一個內心生活豐富 的人,與一個內心生活貧乏的人,他們是在實實在在的意義上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種夢稱做物質的夢,把第二種夢稱做精神的夢。不能說做第一種夢的人庸俗,但是 ,如果一個人隻做物質的夢,從不做精神的夢,說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個人類隻夢見 黃金而從不夢見天堂,則即使夢想成真,也隻是生活在鋪滿金子的地獄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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