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愉快為基本標準,這也是在讀書上的一種誠實的態度。無論什麽書,隻有你讀時感到了愉 快,使你發生了共鳴和獲得了享受,你才應該承認它對於你是一本好書。在這一點上,毛姆 說得好:"你才是你所讀的書對於你的價值的最後評定者。"尤其是文學作品,本身並無實 用,惟能使你的生活充實,而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你喜歡讀。沒有人有義務必須讀詩、小 說、散文。哪怕是專家們同聲讚揚的名著,如果你不感興趣,便與你無幹。不感興趣而硬讀 ,其結果隻能是不懂裝懂,人雲亦雲。相反,據我所見,凡是真正把讀書當作享受的人,往 往能夠直抒己見。譬如說,蒙田就敢於指責柏拉圖的對話錄和西塞羅的著作冗長拖遝,坦然 承認自己欣賞不了,赫爾博斯甚至把彌爾頓的《復樂園》和歌德的《浮士德》稱做最著名的 引起厭倦的方式,宣布喬伊斯作品的費解是作者的失敗。這兩位都是學者型的作家,他們的 博學無人能夠懷疑。我們當然不必贊同他們對於那些具體作品的意見,我隻是想藉此說明, 以讀書為樂的人必有自己鮮明的好惡,而且對此心中坦蕩,不屑諱言。


    我不否認,讀書未必隻是為了愉快,出於利益的讀書也有其存在的理由,例如學生的做功課 和學者的做學問。但是,同時我也相信,在好的學生和好的學者那裏,愉快的讀書必定占據 著更大的比重。我還相信,與灌輸知識相比,保護和培育讀書的愉快是教育的更重要的任務 。所以,如果一種教育使學生不能體會和享受讀書的樂趣,反而視讀書為完全的苦事,我們 便可以有把握地判斷它是失敗了。


    19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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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個韓愈


    周國平


    去年某月,到孟縣參加一個筆會。孟縣是韓愈的故鄉,於是隨身攜帶了一本他的 集子,作為旅途消遣的讀物。小時候就讀過韓文,也知道他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 但是印象裏他是儒家道統的衛道士,又耳濡目染"五四"以來文人學者對他的貶斥,便一直 沒有多讀的興趣。未曾想到,這次在旅途上隨手翻翻,竟放不下了,仿佛發現了另一個韓愈 ,一個深通人情、明察世態的韓愈。


    譬如說那篇《原毀》,最早是上中學時在語文課本裏讀到的,當時還背了下來。可是,這次 重讀,才真正感覺到,他把毀謗的根源歸結為懶惰和嫉妒,因為懶惰而自己不能優秀,因為 嫉妒而怕別人優秀,這是多麽準確。最有趣的是他談到自己常常做一種試驗,方式有二。其 一是當眾誇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表示贊同的隻有那人的朋黨、與那人沒有利害競爭的 人以及懼怕那人的人,其餘的一概不高興。其二是當眾貶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不表贊 同的也不外上述三種人,其餘的一概興高采烈。韓愈有這種惡作劇的心思和舉動,我真覺得 他是一個聰明可愛的人。我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人聯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發出會心的一笑 。


    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分兵堅守睢陽,一年後兵盡糧絕,城破殉難。由於城是先從許遠所 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許遠便多遭詬罵,幾被目為罪人。韓愈在談及這段史實時替許遠不平, 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之將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責怪這先得病的器官,也 未免太不明事理了。接著嘆道:"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這個小例子表明 韓愈的心態何其正常平和,與那些好唱高調整人的假道學不可同日而語。


    在《與崔群書》中,韓愈有一段話論人生知己之難得,也是說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說他平生 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淺者不去說,深者也無非是因為同事、老相識、某方麵興趣相同之類表 層的原因,還有的是因為一開始不了解而來往已經密切,後來不管喜歡不喜歡也隻好保持下 去了。我很佩服韓愈的勇氣,居然這麽清醒地解剖自己的朋友關係。捫心自問,我們恐怕都 不能否認,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而又少的。


    至於那篇為自己的童年手足、與自己年齡相近卻早逝的侄兒十二郎寫的祭文,我難以描述讀 它時的感覺。誠如蘇東坡所言,"其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讀了不掉淚是不可能的 。最崇拜他的歐陽修則好像不太喜歡他的這類文字,批評他"其心歡戚,無異庸人"。可是 ,在我看來,常人的真情達於極致正是偉大的徵兆之一。這樣一個內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 世相人心的韓愈,雖然一生掙紮於宦海,卻同時嚮往著"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後,與 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隱逸生活,我對此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在實際 上,他憂患了一生,死後仍擺脫不了無盡的毀譽。在孟縣時,我曾到韓愈墓憑弔,墓前有兩 棵枝葉蒼翠的古柏,我站在樹下默想:韓愈的在天之靈一定像這些古柏一樣,淡然觀望著他 身後的一切毀譽吧。


    19986


    樹下的老人


    周國平


    十年前,劉彥把他的好幾幅油畫帶到我家裏,像舉辦一個小型畫展似的擺開。他 讓我從中挑選一幅。我站在這幅畫前麵挪不開腳步了。從此以後,這幅畫就始終伴隨著我, 我相信它將一直伴隨我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不僅僅是因為它畫得好。劉彥的風景畫都畫得非常好。可是看見這幅 畫,我仿佛看見了一種啟示,知道了我的人生之路正在通往何處,因此而感到踏實。


    畫麵上是一小片樹林,那些樹是無名的,看不出它們的種屬,也許隻是一些普通的樹吧。在 樹木之間,可以看見若幹木屋、木籬笆、小土路,也都很普通。畫的左下方,一個人坐在樹 下,他的身影與一截木籬笆以及木籬笆前的那一叢灌木幾乎融為一體。所有的植物都充滿著 動感,好像能夠看見生命的液汁在其中噴湧、流淌、沸騰,使人不由得想到凡?高的畫風。 然而,與凡?高不同的是,畫的整體效果卻顯示為一種肅穆的寧靜。劉彥似乎在用這幅畫向 我們證明,生命的熱烈與自然的靜謐並不矛盾,讓一切生命按照自己的節律自由地生長,結 果便是和平。


    樹下的那個人是誰?他微低著頭,一頂小小的圓簷帽遮住了他的臉,而他身上的那件長袍樸 素如農裝,寬大如古希臘服。那麽,他是一個農夫,抑或是一位哲人?也許兩者都是,是一 個思考著世界之底蘊的農夫,一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哲人?他坐在那裏是在做什麽,沉思, 回憶,休憩,或者隻是在打瞌睡?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便是他置身在塵囂之外,那塵囂或 者從未到來,或者已被他永遠拋在了身後。


    後來劉彥告訴我,他的這幅畫有一個標題,叫做"樹下的老人"。這就對了,一個老人,不 過這個老人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因為行將死亡而格外戀世或厭世,不,他與那個被人戀或厭的 世界不再有關係了,他的老境已經自成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一切塵世的辛勞都已經消 逝,一切超驗的追問也都已經平息。他走過了許多滄桑,走到了一棵樹下,自己也成了一棵 樹。現在他隻是和周圍的那些樹一樣,回到了單純的生命。他不再言說但也不是沉默,他的 語言和沉默都匯入了樹葉的簌簌聲。不錯,他是孤獨的,看來不像有親人的陪伴,但這孤獨 已經無須傾訴。一棵樹是用不著向別的樹傾訴孤獨的。如果說他的孤獨曾經被切割、攪擾和 剝奪,那麽現在是完整地收復了,這完整的孤獨是充實和圓滿,是了無牽掛的歸宿。他因此 而空靈了,難怪衣帽下空空如也,整個兒隻是一種氣息,一種流轉在萬物之中的氣息。所以 ,這裏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時間,也不再有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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