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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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隻屬於歷史


    周國平


    那個時代似乎離我們已經非常遙遠了。當時,不僅在中國,而且在歐洲和全世界, 人文知識分子大多充滿著政治激情,它的更莊嚴的名稱叫做歷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 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世界剛剛分裂為兩大陣營。就在那個時候,曾經積極參加抵 抗運動的加繆發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風格的哲學著作《反抗者》,對歷史使命感進行了清算 。此舉激怒了歐洲知識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導致了薩特與加繆的決裂,同時又招來了右派的 喝彩,被視為加繆在政治上轉向的鐵證。兩派的態度鮮明對立,卻對加繆的立場發生了完全 相同的誤解。


    當然,這毫不奇怪。兩派都隻從政治上考慮問題,而加繆恰恰是要為生命爭得一種遠比政治 寬闊的視野。


    加繆從對"反抗"概念作哲學分析開始。"反抗"在本質上是肯定的,反抗者總是為了捍衛 某種價值才說"不"的。他要捍衛的這種價值並不屬個人,而是被視為人性的普遍價值。因 此,反抗使個人擺脫孤獨。"我反抗,故我們存在。"這是反抗的意義所在。但其中也隱含 著危險,便是把所要捍衛的價值絕對化。其表現之一,就是以歷史的名義進行的反抗,即革 命。


    對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繆一針見血地指出,盧梭的 這部為法國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書,新宗教,新神學。革命的特點是要在歷史中實現某 種絕對價值,並且聲稱這種價值的實現就是人類的最終統一和歷史的最終完成。這一現代革 命概念肇始於法國革命。革命所要實現的那個絕對價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無上的,在盧梭 那裏,它就是與每個人的意誌相分離的"總體意誌"。"總體意誌"被宣布為神聖的普遍理 性的體現,因而作為這"總體意誌"之載體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聖?鞠斯 特進而賦予"總體意誌"以道德含義,並據此把"任何在細節上反對共和國"亦即觸犯"總 體意誌"的行為都宣判為罪惡,從而大開殺戒,用斷頭台來擔保品德的純潔。濃烈的道德化 色彩也正是現代革命的特點之一,正如加繆所說:"法國革命要把歷史建立在絕對純潔的原 則上,開創了形式道德的新紀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導致了無限鎮壓原則。它對 心理的威懾力量甚至使無辜的受害者自覺有罪。我們由此而可明白,聖?鞠斯特本人後來從 被捕到處死為何始終保持著沉默,史達林時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為何幾乎是滿懷熱情地給 判處他們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這裏起作用的已經不是法律,而是神學。既然是神聖的"人 民"在審判,受審者已被置於與"人民"相對立的位置上,因而在總體上是有罪的,細節就 完全不重要了。


    加繆並不懷疑諸如聖?鞠斯特這樣的革命者的動機的真誠,問題也許恰恰出在這種可悲的真 誠上,亦即對於原則的迷醉上。"醉心於原則,就是為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愛去死。"革命者 自命對於歷史負有使命,要獻身於歷史的終極目標。可是,他們是從哪裏獲知這個終極目標 的呢?雅斯貝爾斯指出:人處在歷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為整體的歷史。加繆引證了這一 見解,進一步指出:因此,任何歷史舉動都是冒險,無權為任何絕對立場辯護。絕對的理性 主義就如同絕對的虛無主義一樣,也會把人類引向荒漠。


    放棄了以某種絕對理念為依據的歷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會變得狹窄了嗎?當然不。恰好 相反,從此以後,我們不再企圖作為歷史規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動和思想。歷 史不再是信仰的對象,而隻是一種機會。人們不是獻身於抽象的歷史,而是獻身於大地上活 生生的生活。"誰獻身於每個人自己的生命時間,獻身於他保衛著的家園,活著的人的尊嚴 ,那他就是獻身於大地並且從大地取得收穫。"加繆一再說:"人不隻屬於歷史,他還在自 然秩序中發現了一種存在的理由。""人們可能拒絕整個歷史,而又與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 協調。"總之,歷史不是一切,在歷史之外,陽光下還綿亙著存在的廣闊領域,有著人生簡 樸的幸福。


    我領會加繆的意思是,一個人未必要充當某種歷史角色才活得有意義,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 希臘人那樣的貼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進入歷史否則便會感到失 落的知識分子是不滿意這種見解的,不過,我承認我自己是加繆的一個擁護者。


    19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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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成人讀的童話


    周國平


    最近又重讀了聖埃克蘇佩裏的《小王子》,還重讀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話。和小時候 不一樣,現在讀童話的興奮點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後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 話作者的心境,於是讀出了一種悲涼。


    據說童話分為民間童話和作家童話兩類,而民間童話作為童話之源是更有價值的。但是,我 自己偏愛作家童話,在作家童話中,最讀不厭的又是這一篇《小王子》。我發現,好的童話 作家一定是極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極孤獨的人,他們之所以要給孩子們講故事決 不是為了勸喻,而是為了尋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鳴。也正因為此,他們的童 話同時又是寫給與他們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聖埃克蘇佩裏的話說,是獻給還記得自 己曾是孩子的少數成人的。


    莫洛亞在談到《小王子》時便稱它為一本"給成人看的兒童書籍",並說"在它富有詩意的 淡淡的哀愁中蘊含著一整套哲學思想"。不過,他聲明,他不會試圖去解釋《小王子》中的 哲學思想,就像人們不對一座大教堂或布滿星鬥的天穹進行解釋一樣。我承認他說得有理。 對於一切真正的傑作,就如同對於奇妙的自然現象一樣,我們隻能親自用心去領悟,而不能 憑藉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無意在此轉述這篇童話的梗概,隻想略微介紹一下作者 在字裏行間透露的對成人的精闢看法。


    童話的主人公是一個小王子,他住在隻比他大一點兒的一顆星球上。這顆星球的編號是b612 。聖埃克蘇佩裏寫道,他之所以談到編號,是因為成人們的緣故--


    "大人們喜歡數目字。當你對他們說起一個新朋友的時候,他們從不問你最本質的東西。他 們從不會對你說:他的聲音是什麽樣的?他愛玩什麽遊戲?他搜集蝴蝶嗎?他們問你的是 :他幾歲啦?他有幾個兄弟?他的父親掙多少錢呀?這樣,他們就以為了解他了。假如你 對大人說:我看見了一所美麗的粉紅色磚牆的小房子,窗上爬著天竺葵,屋頂上還有鴿子 ……他們是想像不出這所房子的模樣的。然而,要是對他們說:我看到一所值十萬法郎 的房子。他們就會高呼:那多好看呀!"


    聖埃克蘇佩裏告訴孩子們:"大人就是這樣的,不能強求他們是別種樣子。孩子們應當對大 人非常寬容大度。"他自己也這樣對待大人。遇到缺乏想像力的大人,"我對他既不談蟒蛇 ,也不談原始森林,更不談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來。我與他談橋牌、高爾夫 球、政治和領帶什麽的。那個大人便很高興他結識了這樣正經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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