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個時候,你還不曾結婚,當然也不曾離婚,不曾有過做父親然後又不做父親的經歷。你甚 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看見過女人的裸體。盡管你已經大學畢業,你卻單純得令我吃驚。走 出校門,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個小縣,成為縣裏的一個小幹部。和縣裏其他小幹部一樣,你 也常常下鄉,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獨自走在山路上,天下著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遠遠看 去,你頭戴鬥笠、身披塑料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種塑料薄膜)的身影很像一個農民 。你剛從公社開會回來,要回到你蹲點的那個生產隊去。在公社辦公室裏,一邊聽著縣和公 社的頭頭們布置工作,你一邊隨手翻看近些天的報紙。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 當時報紙上常見的那種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麵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麵 影,相應的文字說明證實了你的發現。她是你的一個昔日的朋友,不過你們之間已經久無聯 係了。當你滿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時,你鮮明地感覺到你離北京已經多麽遙遠,離一 切成功和名聲從來並且將永遠多麽遙遠。


    許多年後,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從北京出發,應邀到各地去參加你的作品的售書籤名,在 各地的大學講台上發表學術講演。在忙碌的間隙,你會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絲毫 沒有感受到所謂成功的喜悅。無論你今天得到了什麽,以後還會得到什麽,你都不能使那個 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為此你心中瀰漫開一種無奈的悲傷。回過頭看,你無法否認時 代發生了滄桑之變,這種變化似乎也改變了你的命運。但你立刻意識到在這裏用"命運"這 個詞未免誇張,變換的隻是場景和角色,那內在的命運卻不會改變。你終於發現,你是屬於 深山的,在僅僅屬於你的綿亙無際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終是那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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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 與 麵(2)


    周國平


    四


    一輛大卡車把你們運到北京站,你們將從這裏出發奔赴一個遙遠的農場。列車尚未啟動,幾 個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話別。她們充滿激情,她們的話別聽起來像一種宣誓。 你獨自坐在列車的一個角落裏,李賀的一句詩在你心中反覆迴響:"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極簡單,幾乎是空著手離開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燒毀了你最珍愛 的東西--你的全部日記和文稿。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你註定要為你生命之書不可復原的 破損而不斷痛哭。這是一個秘密的祭禮,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進大學時幾乎還是個孩 子呢,瘦小的身體,靦腆的模樣。其實他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但當時在你眼裏他完全是個大 人了。這個熱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帶到了世界文化寶庫的門前,指引你結識了托爾斯泰、陀 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謨等大師。夜深人靜之時,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用低沉 的嗓音向你傾吐他對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惱。從他辦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對 於自由寫作有了概念。你逐漸形成了一個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學問和地位,而 是真誠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在等待列車啟動的那個時刻,你的書包裏隻藏著幾首悼念他的小詩。後來你越來越明白,一 個人一生隻能有一次這樣的友誼,因為一個人隻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啟蒙。三十年 過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夢中復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絕望。但是,這深切的懷 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間友誼的寶貴。在以後的歲月裏,你最慶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結識了若 幹誌趣相投的朋友。盡管來自朋友的傷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 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純正的友誼。


    五


    你放學回家,發現家裏發生了某種異常事情。鄰居們走進走出,低聲議論。媽媽躺在床上, 麵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訴你,媽媽生了個死嬰,是個女孩。你聽見媽媽在對企圖安慰她的一 個鄰居說,活著也是負擔,還是死了好。你無法把你的悲傷告訴任何人。你還有一個比你小 一歲的弟弟也夭折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給你造成的創傷,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確完全可 能就像他一樣死於繈褓,於是你堅信自己失去了一個最知己的同伴。


    自從那次流產後,媽媽患了嚴重貧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樣地為她擔驚受怕嗬,小小的 年紀就神經衰弱,經常通宵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顫抖不止,看見牆上伸出長滿綠毛的手,看 見許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獰笑狂舞。你拉亮電燈,大聲哭喊,媽媽說你又神經錯 亂了。


    媽媽站在爐子前做飯,你站在她身邊,仰起小臉蛋久久地望著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訴她, 你是多麽愛她,她決不能死。媽媽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溫和地嗬斥你一聲,你委屈地 走開了。


    一根鐵絲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漿,你覺得你要死了,立即暈了過去。你滿懷恐懼地走 向一個同學的家,去參加課外小組的活動,預感到又將遭受欺負。一個女生奉命來教手工, 同組的男生們惡作劇地把門鎖上,不讓她進來。聽著一遍遍的敲門聲,你心中不忍,膽怯地 把門打開了,於是響起一陣鬧笑,接著是體罰,他們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說出她是你的什 麽人。你倔強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淚。


    我簡直替自己害羞。這個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嗎?誰還能在我的身上辨認出他來呢?現在我 的母親已是八旬老人,遠在家鄉。我想起我們不多的幾次相聚,她也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忙碌 。麵對已經長大的兒子,她是否還會記起那張深情仰望著她的小臉蛋,而我又怎樣向她敘說 我後來的坎坷和堅忍呢?不,我多半隻是說些眼前的瑣事,仿佛它們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 情,而離別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親近的人後來天各一方,時間使他們可悲 地疏遠,一旦相見,語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這疏遠的距離。人們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生 活的無情莫過於此了。


    六


    在我的詞典裏,沒有"世紀末"這個詞。編年和日曆不過是人類自造的計算工具,我看不出 其中某個數字比其餘數字更具特別意義。所以,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世紀末",我沒 有任何感想。


    當然,即將結束的二十世紀對於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說自明。我是在這個世紀出生的,並 且迄今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沒有二十世紀,就沒有我。不過,這純粹是一句廢話。世上每 一個人都出生在某一個世紀,他也許長壽,也許短命,也許幸福,也許不幸,這取決於別的 因素,與他是否親眼看見世紀之交完全無關。


    我知道一些負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視"世紀末"的,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在舊的世紀有不可 忽略的影響,對新的世紀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之新舊世紀都不能缺少他們,因此他們理應 在世紀之交高瞻遠矚,點撥蒼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對任何一個世紀都是可有可無 的。所以,當別人站在世紀的高峰俯視歷史之時,我隻能對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瑣碎的回憶 。而且,這回憶絕非由"世紀末"觸發。天道無情,人生易老,世紀的尺度對於個人未免大 而無當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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