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的凶蠻和冷漠隻是不知恥的粗糙形式,不知恥還有稍微精緻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 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無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愛他的女人,背叛誠懇待他的朋友 ,然後裝出一付無辜的麵孔。他的足跡所到之處,再神聖的東西也敢踐踏,再美好的東西也 敢毀壞,而且內心沒有絲毫不安。不論他的頭腦裏有多少知識,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 到不了那裏。這樣的人有再多的艷遇,也沒有能力真正愛一回,交再多的哥們,也體味不了 友誼的純正,獲取再多的名聲,也不知什麽是光榮。我對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聖的人,必 被世上一切神聖的事物所拋棄。


    19961


    : >


    奢侈品的不便


    周國平


    在巴黎時,友人送我一本精美的活頁記事本,真皮封麵,內芯是一九九六年度 的記事頁,紙質極佳,每日一頁。他是為了祝賀我的生日,特地花了一百多法郎買來送我的 。我很感謝他的這份禮物,卻不知拿它作什麽用。每到新年在望,我都會得到類似的年度記 事本,當然遠不如這本巴黎產的精美,但也一律使我感到華而不實,派不上用場。用來記事 嗎?我的日子過得很簡單,不像商人、政客、明星,有那麽多的事務和約會,需要精確地安 排日程,詳盡地記錄備忘。用來寫日記嗎?可是,我並非每天都有值得一寫的經歷的,有時 候又會心潮澎湃一瀉千裏,怎麽能削足適履,按照每日一頁的篇幅來分配我的生活和思想呢 ?所以,結果是,若幹年下來,積壓了好些這類廢棄不用的空白記事本,成了一堆徹底無用 的垃圾。


    還有那些漂亮的書籤,據說是專供夾在讀到一半的書裏,作標籤用的。然而,我雖然也有一 些這樣的書籤,卻從來想不到用它們。不,我寧可用隨手抓到的小紙片,其標籤的功能絲毫 不亞於世上最豪華的書籤,而且我在讀書時可以在上麵隨意寫點什麽,也可以隨意將它們丟 棄。


    諸如收藏精美的稿箋、信箋、筆記本、藏書票之類,就像收藏郵票、古幣一樣,不失為一種 雅好,但是肯定和真正的精神創造活動無關。依我之見,一切奢侈品都會給精神活動帶來不 便。翻一翻文學史和藝術史,多少流傳千古的文字和樂曲,一開始隻是寫在不起眼的紙片上 的。靈感襲來之時,但求一吐為快,絕不講究承載物的質地。當內容是妙手偶得的時候,承 載它的物質材料就當然是信手拈來的了。惟其信手拈來,所以心態是自由無礙的。


    推而廣之,我相信物質上的簡樸乃是精神上的自由的一個必要條件。譬如說,我最不愛穿西 服,就因為西服使我感到非常不自由。在我看來,穿前那熨燙的功夫,對褶縫的講究,領帶 花式的配備,穿時那保養的功夫,對禮儀的講究,舉手投足的謹慎,都是對我的自由的粗暴 剝奪。所以,我平生幾乎不曾穿過西服,出國時也是一套不帶,穿一身夾克和牛仔褲漫遊歐 洲,隨地坐臥,那多自在。


    那麽,現在我使用電腦寫作,豈非違背了我的上述信念?是的,在享受電腦所提供的種種便 利的同時,我確實感覺到了它的諸多不便。例如,當我腦中閃過突然的感想時,倘若要去打 開電腦把它們寫下來,實在是不勝其煩的事情。正因為如此,在我的案頭、床頭依然放著許 多小紙片,它們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繼續發揮著電腦永遠無法代替的作用。


    19962


    : >


    私人寫作(1)


    周國平


    一


    一八六二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托爾斯泰幾乎通宵失眠,心裏隻想著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 菲亞求婚了。他非常愛這個比他小十六歲、年方十八的姑娘,覺得即將來臨的幸福簡直難以 置信,因此興奮得睡不著覺了。


    求婚很順利。可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當天,他想到的是:"我不能為自己一個人寫日記了 。我覺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再會有屬於一個人的秘密,而是屬於兩個人的,她將看我寫 的一切。"


    當他在日記裏寫下這段話時,他顯然不是為有人將分享他的秘密而感到甜蜜,而是為他不再 能獨享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而感到深深的不安。這種不安在九個月後完全得到了證實, 清晰成了一種強烈的痛苦和悔恨:"我自己喜歡並且了解的我,那個有時整個地顯身、叫我 高興也叫我害怕的我,如今在哪裏?我成了一個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自從我娶了我所愛的 女人以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簿子裏寫的幾乎全是謊言--虛偽。一想到她此刻就在 我身後看我寫東西,就減少了、破壞了我的真實性。"


    托爾斯泰並非不願對他所愛的人講真話。但是,麵對他人的真實是一回事,麵對自己的真實 是另一回事,前者不能代替後者。作為一個珍惜內心生活的人,他從小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 慣。如果我們不把記事本、備忘錄之類和日記混為一談的話,就應該承認,日記是最純粹的 私人寫作,是個人精神生活的隱秘領域。在日記中,一個人隻麵對自己的靈魂,隻和自己的 上帝說話。這的確是一個神聖的約會,是決不容許有他人在場的。如果寫日記時知道所寫的 內容將被另一個人看到,那麽,這個讀者的無形在場便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寫作者的心態,使 他有意無意地用這個讀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寫下的東西。結果,日記不再成其為日記,與上 帝的密談蛻變為向他人的傾訴和表白,社會關係無恥地占領了個人的最後一個精神密室。當 一個人在任何時間內,包括在寫日記時,麵對的始終是他人,不復能夠麵對自己的靈魂時, 不管他在家庭、社會和一切人際關係中是一個多麽誠實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實, 即麵對自己的真實。


    因此,無法隻為自己寫日記,這一境況成了托爾斯泰婚後生活中的一個持久的病痛。三十四 年後,他還在日記中無比沉痛地寫道:"我過去不為別人寫日記時有過的那種宗教感情,現 在都沒有了。一想到有人看過我的日記而且今後還會有人看,那種感情就被破壞了。而那種 感情是寶貴的,在生活中幫助過我。"這裏的"宗教感情"是指一種僅僅屬於每個人自己的 精神生活,因為正像他在生命最後一年給索菲亞的一封信上所說的:"每個人的精神生活是 這個人與上帝之間的秘密,別人不該對它有任何要求。"在世間一切秘密中,惟此種秘密最 為神聖,別種秘密的被揭露往往提供事情的真相,而此種秘密的受侵犯卻會扼殺靈魂的真實 。


    可是,托爾斯泰仍然堅持寫日記,直到生命的最後日子,而且在我看來,他在日記中仍然是 非常真實的,比我所讀到過的任何作家日記都真實。他把他不能真實地寫日記的苦惱毫不隱 諱地訴諸筆端,也正證明了他的真實。真實是他的靈魂的本色,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他放棄, 他自己也不能。


    二


    似乎也是出於對真實的熱愛,薩特卻反對一切秘密。他非常自豪他麵對任何人都沒有秘密, 包括托爾斯泰所異常珍視的個人靈魂的秘密。他的口號是用透明性取代秘密。在他看來,寫 作的使命便是破除秘密,每個作家都完整地談論自己,如此締造一個一切人對一切人都沒有 秘密的完全透明的理想社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周國平自選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國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國平並收藏周國平自選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