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否則就不會因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 。所以,從人的悲哀也可證明人的偉大。借用帕斯卡爾的這個說法,我們可以把人類的精神 史看作為恢復失去的王位而奮鬥的歷史。當然,人曾經擁有王位並非一個歷史事實,而隻是 一個譬喻,其含義是:人的高貴的靈魂必須擁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聖。如果沒有神聖,就無法解釋人的靈魂何以會有如 此執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覺、思維、情緒、意誌之類的心理現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靈魂生活 ,它們顯然屬於不同的層次。靈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這裏,每個人最內在深 邃的"自我"直接麵對永恆,追問有限生命的不朽意義。靈魂的追問總是具有形而上的性質 ,不管現代哲學家們如何試圖證明形上學問題的虛假性,也永遠不能平息人類靈魂的這種 形而上追問。


    我們當然可以用不同的尺度來衡量歷史的進步,例如物質財富的富裕,但精神聖潔肯定也是 必不可少的一維。正如黑格爾所說:"一個沒有形上學的民族就像一座沒有祭壇的神廟。 "沒有祭壇,也就是沒有信仰,沒有神聖的價值,沒有敬畏之心,沒有道德的約束,人生惟 剩縱慾和消費,人與人之間隻有利益的交易和爭鬥。它甚至不再是一座神廟,而成了一個吵 吵鬧鬧的市場。事實上,不僅在比喻的意義上,而且按照字麵的意思理解,在今日中國,這 種淪落為烏煙瘴氣的市場的所謂神廟,我們見得還少嗎?


    在一個功利至上、精神貶值的社會裏,適應取代創造成了才能的標誌,消費取代享受成了生 活的目標。在許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靈魂生活"都是過時的空洞詞眼。可 是,我始終相信,人的靈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更為本質,每個人的人生質量 首先取決於他的靈魂生活的質量。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 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肯定生活在兩個絕對不同的世界上。


    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被廢黜的是人的靈魂。由於被廢黜,精神有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命運 。然而,不論怎樣被廢黜,精神終歸有著高貴的王室血統。在任何時代,總會有一些人默記 和繼承著精神的這個高貴血統,並且為有朝一日恢復它的王位而努力著。我願把他們恰如其 分地稱作"精神貴族"。"精神貴族"曾經是一個大批判詞彙,可是真正的"精神貴族"何 其稀少!尤其在一個精神遭到空前貶值的時代,倘若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精神貴族",以精 神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的清貧,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真正出於精神上的高貴 和誠實。


    19954


    : >


    在沉默中麵對


    周國平


    兩位未曾晤麵的朋友遠道而來,因為讀過我的論人生的書,要與我聊一聊人生 。他們自己談得很熱烈,可是我卻幾乎一言不發,想必讓他們失望了。我不是不願說,而確 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怎麽說。應約談論人生始終是一件使我狼狽的事。


    最真實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詞的。對於人生最重大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隻能在沉 默中獨自麵對。我們可以一般地談論愛情、孤獨、幸福、苦難、死亡等等,但是,倘若這些 詞眼確有意義,那屬於每個人自己的真正的意義始終在話語之外。我無法告訴別人我的愛情 有多溫柔,我的孤獨有多絕望,我的幸福有多美麗,我的苦難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謬 。我隻能把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說出寫出的東西隻是思考的產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種意義 上都是一種逃避,從最個別的逃向最一般的,從命運逃向生活,從沉默的深淵逃向語言的岸 。如果說它們尚未淪為純粹的空洞觀念,那也隻是因為它們是從沉默中掙紮出來的,身上還 散發著深淵裏不可名狀的事物的氣息。


    有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一切觀念、話語、文字都變得異常疏遠和陌生,惶然不知它們為何 物,一向信以為真的東西失去了根據,於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讀我自己過去所寫的 文字時,也常常會有這種感覺。這使我幾乎喪失了再動筆的興致和勇氣,而我也確實很久沒 有認真地動筆了。之所以又拿起筆,實在是因為別無更好的辦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種極不 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收穫,同時也擺脫沉默的壓力。


    我不否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可能,但我確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詞。梅特林克說得好:沉 默的性質揭示了一個人的靈魂的性質。在不能共享沉默的兩個人之間,任何言辭都無法使他 們的靈魂發生溝通。對於未曾在沉默中麵對過相同問題的人來說,再深刻的哲理也隻是一些 套話。事實上,那些淺薄的讀者的確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嘆,格言和套話,哲理和 老生常談,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虛的禪機,而且更經常地是把魚目當做珍珠,搜集了 一堆破爛。一個人對言辭理解的深度取決於他對沉默理解的深度,歸根結蒂取決於他的沉默 亦即他的靈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來,凡有誌於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 ,在沉默中麵對他靈魂中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重大問題。到他有了足夠的孕育並因此感到不堪 其重負時,一切語言之門便向他打開了,這時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詞,而且理解了言詞背 後沉默著的無限的存在。


    199512


    : >


    有所敬畏


    周國平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區分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宗 教徒和俗人。不過,這個區分並非很重要。還有一個比這重要得多的區分,便是有的人相信 神聖,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個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聖。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別的什麽主宰宇宙的 神秘力量,往往取決於個人所隸屬的民族傳統、文化背景和個人的特殊經歷,甚至取決於個 人的某種神秘體驗,這是勉強不得的。一個沒有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個善良的 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間有任何神聖價值,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樣的人就與禽獸無 異了。


    相信神聖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總有一些東西屬於做人的根本,是褻瀆不得的。他並 不是害怕受到懲罰,而是不肯喪失基本的人格。不論他對人生怎樣充滿著欲求,他始終明白 ,一旦人格掃地,他在自己麵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嚴,那麽,一切欲求的滿足都不 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徹底失敗。


    相反,對於那些毫無敬畏之心的人來說,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說"知恥近乎 勇",那麽,這種人因為不知恥便顯出一種卑怯的無賴相和殘忍相。隻要能夠不受懲罰,他 們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幹任何惡事,欺負、迫害乃至殘殺無辜的弱者。盜匪之中,多這種愚昧 兼無所敬畏之徒。一種消極的表現則是對他人生命的極端冷漠,見死不救,如今這類事既頻 頻發生在眾多路人旁觀歹徒行兇的現場,也頻頻發生在號稱治病救人實則草菅人命的某些醫 院裏。類似行為每每使善良的人們不解,因為善良的人們無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會有這樣 喪失起碼人性的人。在一個正常社會裏,這種人總是極少數,並且會受到法律或正義力量的 製裁。可是,當一個民族普遍喪失對神聖價值的信念時,這種人便可能相當多地滋生出來, 成為觸目驚心的頹敗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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