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到此為止。說婚姻的刻薄話是討巧的,因為誰也不能否認婚姻包含種種弊病。如果說 性別是大自然的一個最奇妙的發明,那麽,婚姻就是人類的一個最笨拙的發明。自從人類發 明這部機器,它就老是出毛病,使我們為調試它修理它傷透腦筋。遺憾的是,迄今為止的事 實表明,人類的智慧尚不能發明出一種更好的機器,足以配得上並且對付得了大自然那個奇 妙的發明。所以,我們隻好自嘲。能自嘲是健康的,它使我們得以在一個無法避免的錯誤中 坦然生活下去。


    19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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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二重奏(1)


    周國平


    一 有與無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寫作,吃飯,散步,睡覺。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懷疑有一個我存 在著。這個我有名有姓,有過去的生活經歷,現在的生活圈子。我憶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 我的往事。我懷著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盡管我對我的出生毫無印象,對我的死亡 無法預知,但我明白這個我在時間上有始有終,輪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時候,日常生活的外殼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環境變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參 照係,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我是誰,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我。


    莊周夢蝶,醒來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問成為千古迷惑。 問題在於,你如何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而短促的夢? 也許,流逝著的世間萬物,一切世代,一切個人,都隻是造物主的夢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於是有笛卡兒的命題:"我思故我在 。"


    但我聽見佛教導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隻是隨緣而起的幻像。


    正當我為我存在與否苦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聽筒裏叫著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應道:


    "是我。"


    二 輕與重


    我活在世上,愛著,感受著,思考著。我心中有一個世界,那裏珍藏著許多往事,有歡樂的 ,也有悲傷的。它們雖已逝去,卻將永遠活在我心中,與我終身相伴。


    一個聲音對我說:在無限宇宙的永恆歲月中,你不過是一個頃刻便化為烏有的微粒,這個微 粒的悲歡甚至連一絲微風、一縷輕煙都算不上,剎那間就會無影無蹤。你如此珍惜的那個小 小的心靈世界,究竟有何價值?


    我用法國作家辛涅科爾的話回答:"是的,對於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我自己,我 就是一切。"


    我何嚐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變化中,我隻是一個極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與否完全無足輕 重。麵對無窮,我確實等於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樣的道理回敬這個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 存在,你對我來說豈不也等於零?倘若沒有人類及其眾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恆存在究竟 有何意義?而每一個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從自身出發估量一切,正是這估量的總和使本 無意義的宇宙獲得了意義。


    我何嚐不知道,在人類的悲歡離合中,我的故事極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對自己的故事傾 注更多的悲歡。對於我來說,我的愛情波折要比羅密歐更加驚心動魄,我的苦難要比俄狄浦 斯更加催人淚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是羅密歐,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實上, 如果人人看輕一己的悲歡,世上就不會有羅密歐和俄狄浦斯了。


    我終歸是我自己。當我自以為跳出了我自己時,仍然是這個我在跳。我無法不成為我的一切 行為的主體,我對世界的一切關係的中心。當然,同時我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 會狂妄到要充當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靈與肉


    我站在鏡子前,盯視著我的麵孔和身體,不禁惶惑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 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我的耳邊響起帕斯卡爾的話 語:肉體不可思議,靈魂更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尷尬事。那個喪子的母親終於停止哭泣,端起飯碗,因為她餓了。 那個含情脈脈的姑娘不得不離開情人一小會兒,她需要上廁所。那個哲學家剛才還在談論麵 對苦難的神明般的寧靜,現在卻因為牙痛而呻吟不止。當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 獄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


    馬雅可夫斯基在列車裏構思一首長詩,眼睛心不在焉地盯著對麵的姑娘。那姑娘驚慌了。馬 雅可夫斯基趕緊聲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褲子的雲。"為了避嫌,他必須否認肉體的存 在。


    我們一生中不得不花費許多精力來伺候肉體:餵它,洗它,替它穿衣,給它鋪床。博爾赫斯 屈辱地寫道:"我是他的老護士,他逼我為他洗腳。"還有更屈辱的事:肉體會背叛靈魂。 一個心靈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揚,一個靈魂高貴的男人可能終身殘疾。荷馬是瞎子,貝多 芬是聾子,拜倫是跛子。而對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們如何精心調理,肉體仍不可避免地 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著不屈的靈魂同歸於盡。


    那麽,不要肉體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們將不再能看風景,聽音樂,呼吸新鮮空氣,讀 書,散步,運動,宴飲,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愛情這件無比美妙的事 兒。原來,靈魂的種種愉悅根本就離不開肉體,沒有肉體的靈魂不過是幽靈,不復有任何生 命的激情和歡樂,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爾的話:肉體是奇妙的,靈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 結合在一起。


    四 動與靜


    喧譁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於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 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 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 好像丟了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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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二重奏(2)


    周國平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麽都要嚐試,什麽都想經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 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 "。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拚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 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 難和失敗,隻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 個任何風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裏也不致無家可歸。


    耶穌說:"-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 基督身份後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 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隻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 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於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 無得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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