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讓我們退一步,承認永生是荒謬的,因而是不值得嚮往的,但這仍然不能證明死的合 理。我們最多隻能退到這一步:承認永生和寂滅皆荒謬,前者不合生活現實的邏輯,後者不 合生命本能的邏輯。


    八


    何必再繞彎子呢?無論舉出多少理由都不可能說服你,幹脆說出來吧,你無非是不肯捨棄你 那可憐的自我。


    我承認。這是我的獨一無二的自我。


    可是,這個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過是一個偶然,一個表象,一個幻像,本身毫無價值。


    我聽見哲學家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下可是擊中了要害。盡管我厭惡這種貶抑個體的立場,我 仍願試著在這條思路上尋求一個解決,


    我對自己說:你是一個純粹偶然的產物,大自然產生你的概率幾乎等於零。如果你的父母沒 有結合(這是偶然的),或者結合了,未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做愛(這也是偶然的),或者做愛了 ,你父親釋放的成億個精子中不是那個特定的精子使你母親受孕(這更是偶然的),就不會有 你。如果你父母各自的父母不是如此這般,就不會有你的父母,也就不會有你。這樣一直可 以推到你最早的老祖宗,在不計其數的偶然中,隻要其中之一改變,你就壓根兒不會誕生。 難道你能為你未曾誕生而遺憾嗎?這豈不就像為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等在某月某 日未曾做愛而遺憾一樣可笑嗎?那麽,你就權作你未曾誕生好了,這樣便不會把死當一回事 了。無論如何,一個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存在,一件僥倖到非分地步的禮物,失去了是不該 感到委屈的。滾滾長河中某一個偶然泛起的泡沫,有什麽理由為它的迸裂憤憤不平呢?


    然而,我還是委屈,還是不平!我要像金聖歎一樣責問天地:"既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 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 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盡管金聖歎接著替天地開脫,說既為天地,安得 不生,無論生誰,都各各自以為我,其實未嚐生我,我固非我,但這一番邏輯實出於不得已 ,隻是為了說服自己接受我之必死的事實。


    一種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存在按其本性是不能設想自身的非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出生純屬偶然 ,但是,既已出生,我就不再能想像我將不存在。我甚至不能想像我會不出生,一個絕對沒 有我存在過的宇宙是超乎我的想像力的。我不能承認我隻是永恆流變中一個可有可無旋生旋 滅的泡影,如果這樣,我是沒有勇氣活下去的。大自然產生出我們這些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 ,難道隻是為了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僅是幻像,而它自己僅是空無?不,我一定要否認。我要 同時成為一和全,個體和整體,自我和宇宙,以此來使兩者均獲得意義。也就是說,我不再 勸說自己接受死,而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某種不朽。正是為了自救和救世,不肯接受死亡的靈 魂走向了宗教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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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5)


    周國平


    九


    "信仰就是願意信仰;信仰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一個上帝。"烏納穆諾的這句話點破了一切宗 教信仰的實質。


    我們第一不能否認肉體死亡的事實,第二不能接受死亡,剩下的惟一出路是為自己編織出一 個靈魂不死的夢幻,這個夢幻就叫做信仰。藉此夢幻,我們便能像賀拉斯那樣對自己說:" 我不會完全死亡!"我們需要這個夢幻,因為如惠特曼所雲:"沒有它,整個世界才是一個 夢幻。"


    誕生和死亡是自然的兩大神秘。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我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們 無法理解虛無,不能思議不存在。這就使得我們不僅有必要而且有可能編織夢幻。誰知道呢 ,說不定事情如我們所幻想的,冥冥中真有一個亡靈繼續生存的世界,隻是因為陰陽隔絕, 我們不可感知它罷了。當柏拉圖提出靈魂不死說時,他就如此鼓勵自己:"榮耀屬於那值得 冒險一試的事物!"帕斯卡爾則直截了當地把關於上帝是否存在的爭論形容為一場賭博,理 智無法決定,惟憑抉擇。賭注下在上帝存在這一麵,賭贏了就贏得了一切,賭輸了卻一無所 失。反正這是惟一的希望所在,寧可信其有,總比絕望好些。


    可是,要信仰自己毫無把握的事情,又談何容易。帕斯卡爾的辦法是,向那些盲信者學習, 遵循一切宗教習俗,事事做得好像是在信仰著的那樣。"正是這樣才會自然而然使你信仰並 使你牲畜化。"他的內心獨白:"但,這是我所害怕的。"立刻反問自己:"為什麽害怕呢 ?你有什麽可喪失的呢?"非常形象!說服自己真難!對於一個必死的人來說,的確沒有什麽可 喪失的。也許會喪失一種清醒,但這清醒正是他要除去的。一個真正為死所震撼的人要相信 不死,就必須使自己"牲畜化",即變得和那些從未真正思考過死亡的人(盲信者和不關心 信仰者均屬此列)一樣。對死的思考推動人們走向宗教,而宗教的實際作用卻是終止這種思 考。從積極方麵說,宗教倡導一種博愛精神,其作用也不是使人們真正相信不死,而是在博 愛中淡忘自我及其死亡。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稱的靈魂不死或輪迴是真實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從中獲得安慰。如 果這個在我生前死後始終存在著的靈魂,與此生此世的我沒有意識上的連續性,它對我又有 何意義?而事實上,我對我出生前的生活確然茫然無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靈對我此生的 生活也不會有所記憶。這個與我的塵世生命全然無關的不死的靈魂,不過是如同黑格爾的絕 對精神一樣的抽象體。把我說成是它的天國曆程中的一次偶然墮落,或是把我說成是大自然 的永恆流變中的一個偶然產物,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


    烏納穆諾的話是不確的,願意信仰未必就能信仰,我終究無法使自己相信有真正屬於我的不 朽。一切不朽都以個人放棄其具體的、個別的存在為前提。也就是說,所謂不朽不過是我不 復存在的同義語罷了。我要這樣的不朽有何用?


    十


    現在無路可走了。我隻好回到原地,麵對死亡,不迴避但也不再尋找接受它的理由。


    蕭士塔高維奇拒絕在他描寫死亡的《第十四交響樂》的終曲中美化死亡,給人廉價的安慰。 死是真正的終結,是一切價值的毀滅。死的權力無比,我們接受它並非因為它合理,而是因 為非接受它不可。


    這是多麽徒勞:到頭來你還是不願意,還是得接受!


    但我必須作這徒勞的思考。我無法隻去注意金錢、地位、名聲之類的小事,而對終將使自己 喪失一切的死毫不關心。人生隻是瞬間,死亡才是永恆,不把死透徹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 實,


    一個人隻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 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胸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 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會把成功和失敗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 切幸福和苦難的相對性質,因而快樂時不會忘形,痛苦時也不致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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