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五


    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學家們勸我們接受死的又一個理由。


    盧克萊修要我們想一想,在我們之前的許多偉人都死了,我們有什麽可委屈的?奧勒留提醒 我們記住,有多少醫生在給病人下死亡診斷之後,多少占星家在預告別人的忌日之後,多少 哲學家在大談死和不朽之後,多少英雄在橫掃千軍之後,多少暴君在濫殺無辜之後,都死去 了。總之,在我們之前的無數世代,沒有人能逃脫一死。迄今為止,地球上已經發生過太多 的死亡,以至於如一位詩人所雲,生命隻是死亡的遺物罷了。


    與我們同時以及在我們之後的人,情況也一樣。盧克萊修說:"在你死後,萬物將隨你而來 。"塞涅卡說:"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隨你死去,繼續與你為伴!"蒙田說:"如果 伴侶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樣的路麽?"


    人人都得死,這能給我們什麽安慰呢?大約是兩點:第一,死是公正的,對誰都一視同仁; 第二,死並不孤單,全世界都與你為伴。


    我承認我們能從人皆有死這個事實中獲得某種安慰,因為假如事情倒過來,人皆不死,惟獨 我死,我一定會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將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無數倍。除了某種英雄主 義的自我犧牲之外,一般來說,共同受難要比單獨受難易於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說,死是 最大的不公正。這不公正並非存在於人與人之間,而是存在於人與神之間。上帝按照自己的 形象造人,卻不讓他像自己一樣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半是獸,將渴望不朽的靈魂 和終有一死的肉體同時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這更加惡作劇的構思了。


    至於說全世界都與我為伴,這隻是一個假象。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 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裏,世界不再 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裏隻有他獨自一人 ,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 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 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六


    那麽--盧克萊修對我們說--"回頭看看我們出生之前那些永恆的歲月,對於我們多麽不 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為鏡子,讓我們照死後的永恆時間,其中難道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種很巧妙的說法,為後來的智者所樂於重複。


    塞涅卡:"這是死在拿我做試驗嗎?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過一次試驗了!""你想知 道死後睡在哪裏?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過是非存在,我已經知道它的模樣了。喪我 之後正與生我之前一樣。""一個人若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著而痛哭,你豈不認為他是 傻瓜?那麽,為自己千年之後不再活著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


    蒙田:"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一樣。沒有誰離開它不正如他剛走進去。""你由死入生 的過程無畏也無憂,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


    事實上,在讀到上述言論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樣的理由勸說過自己。捫心自問,在我出生 之前的悠悠歲月中,世上一直沒有我,我對此確實不感到絲毫遺憾。那麽,我死後世上不再 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樣嗎?


    真的完全一樣嗎?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不,簡直是大不一樣!我未出生時,世界的確與我無關 。可是,對於我來說,我的出生是一個決定性的事件,由於它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和我息息相 關的屬於我的世界。即使是那個存在於我出生前無窮歲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為我的 對象,從而接納到我的世界中來。我可以閱讀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歷史上的一切事件。盡 管它們產生時尚沒有我,但由於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閱讀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 。而在我死後,無論世上還會(一定會的!)誕生什麽偉大的著作,發生什麽偉大的事件,都 真正與我無關,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說,盡管曹雪芹活著時,世上壓根兒沒有我,但今天我卻能享受到讀《紅樓夢》的極大 快樂,真切感覺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時代,即使我 是金聖歎,這部作品和我也不會有絲毫關係了。


    有時我不禁想,也許,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樣就會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歷史、更廣大的 世界屬於我了。但是,晚到何時為好呢?難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為最後的證人得以回顧 人類的全部興衰,我就會滿意?無論何時出生,一死便前功盡棄,留在身後的同樣是那個與 自己不再有任何關係的世界。


    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 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 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於 有了他。死後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 拒絕後者,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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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4)


    周國平


    七


    迄今為止的勸說似乎都無效,我仍然不承認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讓我變換一下思路,看看永 生是否值得嚮往。


    事實上,最早沉思死亡問題的哲學家並未漏過這條思路。盧克萊修說:"我們永遠生存和活 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奧勒留說:"所有來自 永恆的事物作為形式是循環往復的,一個人是在一百年還是兩千年或無限的時間裏看到同樣 的事物,這對他是一回事。"總之,太陽下沒有新東西,永生是不值得嚮往的。


    我們的確很容易想像出永生的單調,因為即使在現在這短促的人生中,我們也還不得不熬過 許多無聊的時光。然而,無聊不能歸因於重複。正如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 厭倦呼吸,健康的肉體不會厭倦做愛一樣,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日復一日重複的生命活 動。活躍的心靈則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發現不同的意義,為自己創造出巧妙的細微差別。遺忘 的本能也常常助我們一臂之力,使我們經過適當的間隔重新產生新鮮感。即使假定世界是一 個由有限事物組成的係統,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組成的圍棋,我們仍然可能像一個入迷的棋 手一樣把這副棋永遠下下去。仔細分析起來,由死造成的意義失落才是無聊的至深根源,正 是因為死使一切成為徒勞,所以才會覺得做什麽都沒有意思。一個明顯的證據是,由於永生 信念的破滅,無聊才成了一種典型的現代病。


    可是,對此也可提出一個反駁:"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 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這正是我自己在數年前 寫下的一段話。波伏瓦在一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死的人物,他因為不死而喪失了真正去愛 的能力。的確,人生中一切歡樂和美好的東西因為短暫更顯得珍貴,一切痛苦和嚴肅的感情 因為犧牲才更見出真誠。如此看來,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 。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 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慰。對於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並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 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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