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像是隨便走進一家飯館,坐在桌旁,我萬沒有想到,不遠千裏來避暑的延吉,熱得竟超過了北京。在揮汗如雨之餘,菜逐漸上桌了。除了有點朝鮮風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特別注意。隻有肚子確實有點空了,於是就大吃起來。好在主人幾乎都是老朋友,他們不特別講求禮儀,強客人之所難;我們也就脫落形跡,不故作虛偽,任性之所好,隨隨便便地大吃起來。此時好像酷暑驟退,滿座生春,我真有點怡然自得,"不知何處是家鄉"了。


    然而,正在此時,廚師卻端上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鱗魚來,魚搖著尾巴,口一張一合,雙鰭擺動,每一個鱗片都閃出了耀眼的珍珠似的白光。我立即大吃一驚,把眼睛瞪得圓而且大,眼裏麵的白內障還有什麽結膜炎,仿佛一掃而空,又能洞見纖微,視芥子如須彌山了。我真不知道,我們這一群可敬可愛的延吉的老朋友主人,葫蘆裏想賣什麽藥。我的心忐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我以為還會有火鍋之類的東西端上桌來。說不定廚師還會親臨前線,表演一下殺煮活魚的神奇手段,好像古代匠人的運斤成風。或者從製錢的小眼裏把香油灌入瓶中。我屏住了呼吸,虔心以待。


    第137節:神州遊記(28)


    可是主人卻拿起了筷子,連聲說:"請!請!"他是要我們下筷子吃魚了。他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困惑,首先用筷子尖一扒拉,仿佛是一個魔術師似的,一整塊連著魚肉的魚鱗被掀了起來,露出了魚肉,粉紅色的肉上橫貫著一條深紅的線。再一細看,魚肉並非一個整體,而是已經被切成了魚片。隻需用筷子一撥,再一夾,一片生嫩--用廣東話來說,應該是生猛吧--的魚片就能納入口中了。


    我怎麽辦呢?我的心直跳,眼直瞪,手直顫,唇直抖。我行年八十,生平麵臨的考驗,多如牛毛,而且五花八門,種類繁多。但是,今天這樣的考驗,我卻還沒有麵臨過而且連夢想也沒有想到過。我鼓足了勇氣,拿起了筷子,手哆裏哆嗦地,把筷子伸向魚身,撥出了一片魚肉,正想往嘴裏放時,魚忽然把尾巴搖了搖,雙鰭擺了擺,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這一切好像都是對著我來的。我的心跳動得更厲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魚片放回原處。眼睛一閉,狠心一下,硬是把魚片塞進嘴內。魚片究竟是什麽滋味,大家可以自己想像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卻偏偏要遵照當地人民的習慣,一定要把盛魚的瓷盤改動位置,一定要讓魚頭對準座上的主賓,就今天來說,當然就是我了。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我心情迷離,神誌恍惚,怵然、悚然、愴然、慫然、悻然、惘然無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夢幻之中……


    我聽到這一條僅僅剩下頭和尾巴的魚最初是慢聲細氣地開口對我說話了:"你可知道,你們人是從魚變來的嗎?我們魚類,本領也是異常驚人的。我們一條魚一下子就能夠下子成千上萬;如果沒有什麽東西遏製我們,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魚就能夠把世界上的江、河、湖、海統統填滿。你們人有什麽本領呢?不知道是你們走了什麽後門,讓造化小鬼把你們變成了人,我們則是千萬年以來,毫不進化,仍然留在水裏,當我們的魚類。我們並沒有鬧情緒,找領導,鬧而優則人。我們是正派的,正直的,樂天知命的。既然命定為魚,我們就順順從從,任人宰割。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從無非分之想,我們本來是魚嘛!"


    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麵發熱,有點坐不住了。我以為魚已經把話說完了呢。然而不然。魚搖了兩下尾巴,張了張嘴,又說了起來:"可你們人真也太損了,你們的花樣真也太多了。你們在勾心鬥角之餘,把心思全用在吃上。德國人心眼稍微好一點,他們的法律不允許把活著的魚帶回家。日本人吃生魚片,已經可以說花樣翻新了。可是你們中國人呢,以這樣一個聰明偉大的民族,早年奮發圖強,對世界文化做出過卓越的貢獻。後來就漸漸地勁頭不夠了,專門講究吃喝,還美其名曰飲食文化。這也罷了,可你們把鬧派係的本領也用到飲食上來。全國分成了京、魯、川、粵、湘、蘇等等不知道多少菜係。這也罷了。可你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勁,專跟我們魚類幹上了。哪一個菜係也不放過我們,而且還是煎、炸、煮、炒、涮、烹、醃、烤,弄得我們狼狽不堪,魂不守舍。最可怕的是四川的幹燒,渾身是辣椒,辣得我們的魂兒都喘不過氣來。這一些你都知道嗎?"


    我喘了一口氣,以為魚的訓話已經結束。正當我伸出筷子想夾住最後一片魚片的時候,魚的嘴張得更大了,聲音也更提高了,又說了下去:"在延吉這裏,你們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裏來了這樣一股邪勁,非要讓我們完全活著,神誌完全清醒,把我們的鱗皮揭開,把我們身上正麵反麵的肉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再把鱗皮蓋上,宛然是一條活而整的魚,端到飯桌上來,先讓你們這些外地來的鄉巴佬,瞪大了眼睛,大大地吃上一驚,然後再懷著膽怯、興奮、好奇而又愉快的心情,在主人的"請!請!請!"的催促下,一齊伸出了筷子。我瞪著眼,搖著尾巴,擺動雙鰭,以示抗議,可我發不出聲音。難道隻有看到我眼瞪、尾搖、嘴巴張,你們咀嚼著我的肉才覺得香嗎?你們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呀!你要告訴我!否則,即使你把我的殘骸做成了酸辣湯,我也是不能瞑目的!"


    聽著、聽著,我完全嚇呆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別人正吃風甚健,然而這一條魚卻不給我留一點情麵,它窮追不捨,它喝道:"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我渾身觳觫,臉上流汗,雙腿發抖,心裏打鼓,茫然,悃然,不知所措,我隻有低頭沉思,潛心默禱,又陷入了夢幻中:"魚呀!你今生捨身飼人,廣積陰德。涅槃之後,走入六道輪迴,來生決不會再托生成魚,而定是轉生成人。"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等我慶祝百歲誕辰時,一定再來延吉。那時,我請你吃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把你前生的同類活蹦亂跳地端到飯桌上來了。嗚呼!今生休矣,來生可卜。阿門!拜拜!你安息吧!"


    第138節:神州遊記(29)


    沉思完畢,心情怡悅,一下子走出了夢幻,跟著延吉的主人,走出飯店,匯入花花世界的人間,興致盎然,欣賞我畢生八十一年從未見過的延吉的風情。


    1992年8月6日


    延吉風情延吉風情


    延吉是一個好地方,好到難以想像;但又是一個怪地方,怪到不易理解。


    天好,地好,人好,一切都好,難道還不是一個好地方嗎?這個一說,大家就懂。


    但是為什麽又怪呢?這必須多囉唆幾句,否則別人會覺得,不是地方怪,而是我這人有點怪了。


    延吉是一個非常小的城市,人口隻有三十萬,遠遠趕不上我所住的北京的海澱區。但是這裏的出租汽車卻有一千二百輛,在所有的馬路上,風馳電掣,一輛接一輛,多似過江之鯽,人均占有量全國第一。這難道還不算怪嗎?但是怪勁還沒有完。你站在馬路旁一秒鍾,最多一分鍾,不用思索,隨意一招手,必然會有一輛計程車停在你眼前。二話甭說,開門上車,不管路遠路近,隻要不出市區,一律五元。路近,司機(其中有不少是妙齡女郎)當然不會厭煩;路遠,司機也處之泰然,不說半句怨言,連眼都不會眨一眨。司機從來不問是到什麽地方去。一上車,座客指揮,司機遵命,一言不發。一下車,五元鈔票一遞,各走各的路,仍然是一言不發,皆大歡喜,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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