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乘出租汽車,我也可以說是一個老行家了。在許多城市,我都乘坐過計程車。香港是規規矩矩的,無可指摘。在深圳,在廣州,在北京,你有急事,站在馬路旁邊,"望盡千車皆不是,市聲喧騰單車流"。偶爾有空車駛過,如果司機先生想回家吃飯,或者別的公幹,或者興致不高,你再不拚命招手,他仍置若罔見,掉首不顧,一溜煙駛了過去。忽然有車停下,你正心花怒放,在深圳和廣州,有的司機可能問你是付人民幣還是付港幣。如果是前者,他仍然是一溜煙駛走。有的司機先問到哪裏去,太近不行,太遠也不行。不遠不近,得乎中庸,勉強成交,心中狂喜。如果你真有急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適逢非中庸之道,或者時間不合適,則你無論怎樣向司機懇求,也是無濟於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車風歷亂飛",司機都成了參禪的大師。勉強上了車,有計程器,偏又不用,到了目的地,狠狠地敲你一下竹槓。老百姓的口頭語說:"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幹部,售貨員",都是惹不起的人物,難道其中就沒有一點道理嗎?


    反觀延吉的出租汽車,你能說他們的道德水平不高嗎?可是,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氛圍中,你能說他們不"怪"嗎?


    但是,我憑空替他們擔起心來。人口這樣少,而汽車又這樣多,他們會不會賠錢呢?我懷著疑慮的心情,悄悄地問過一個出租汽車司機,每個月能掙多少錢。他回答說:"三四千元。"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說不定還打了點埋伏。


    接著又來了問題:一千二百個出租汽車司機,每人每月掙三四千元,加起來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延吉人能出得起這麽多錢嗎?延吉朋友告訴我過,這裏工業並不發達,農業也非上乘,按理說延吉人不應該太富。可是,你別慌,這個朋友一轉口又告訴我,延吉人幾乎口袋裏都有鈔票。這就夠了。若問此錢何處來?據說都是正當途徑。詳情就用不著我們多管了。反正延吉人口袋裏有錢,這是事實。


    他們有錢,還表現在另一個方麵。三十萬人口的一個小城,竟有卡拉ok一百二十家,還有二十家在籌建中。另有人告訴我,城中類似卡拉ok的茶館、咖啡館之類,有四百家。不管怎麽說,延吉在這方麵又占全國第一了。朝鮮族十分重視文化教育,文化水平可能列全國榜首。他們能歌善舞,名聞華夏神州。他們據說又善於花錢。不是有人提倡過能掙會花嗎?我認為,延吉人算是做到了。由於以上種種原因,延吉卡拉ok人均數在全國拿了金牌,不是很自然的嗎?


    與上麵說到的兩件事有聯繫的,延吉人還有一個全國第一,這就是喝啤酒。喝啤酒原是歐風東漸的結果。啤酒這玩意兒大概真是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一傳到中國--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樣--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勢獨占酒類鰲頭,人們飲之如瓊漿玉液。全國皆然,非獨延吉。然而別的地方喝,論杯,論"紮",至多論瓶。在這裏則是非杯,非"紮",非瓶,而是論箱,每箱二十四瓶。看了這情況,即使是酒鬼的外鄉人,也必然退避三舍,甘拜下風,而非酒鬼如我者竟至舌翹不下,眼睜不閉,嚇得魂兒快要出竅了。我在世界啤酒之鄉德國呆過十年。那裏的啤酒不比水貴多少,人們喝起來皆比喝水多得多。我自以為天下之最蓋在此矣。這次到了延吉,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隻井蛙。


    第139節:神州遊記(30)


    我們在天山賓館吃晚飯時,鄰近有一桌客人,男的六七個,女的三四個,說中國話,並非老外。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已吃喝起來。我們吃完走時,他們還在吃喝。喝啤酒時真是"飲如長鯨吸百川",氣勢磅礴。桌上酒瓶林立,桌旁空箱兩隻。喝到什麽時候,地上空箱摞起多高,隻有天知道了。我做了一夜啤酒夢。


    我在上麵講了延吉的三個全國第一。你能說這不怪嗎?


    但是,"怪"字是一個中性詞,決不等於"壞"字。在延吉,我毋寧說,這裏怪得可愛,怪得可欽可敬。有的地方怪得簡直像是小說中的君子國。我覺得,這三怪的背後隱藏著一種非常深刻的意義,它們是與我開頭說的"好"字緊密相聯的。這裏的人熱情豪爽,肝膽相照。我走過全國不少的少數民族地區。在那裏,漢族成了少數民族。盡管一般說起來,漢族同當地人相處得還不錯,有的好一點,有的差一點,可是達到水乳交融水平的,畢竟極為稀見。一到延邊,我就向幾個朝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說毫無問題,漢朝兩族毫無芥蒂。我又向幾個漢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也說毫無問題,朝漢兩族親如兄弟。盡管語言不同,絕大多數的人都使用兩種語言。彼此共事,民族界限早已泯滅,他們隻感到同是中華民族,而不感到是朝族或漢族。


    我們此行雖然短促,但確實交了許多朋友。在我的潛意識裏,隻有朋友,而沒有什麽漢族朋友,什麽朝族朋友之分。延吉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延吉的朋友們,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遙望東天,為他們虔誠祝福!


    我開頭說,延吉是個好地方。誰還會懷疑我這句話的真實性呢?


    1992年8月5日


    美 人 鬆美 人 鬆


    我看過黃山鬆,我看過泰山鬆,我也看過華山鬆。自以為天下之鬆盡收眼中矣。現在到了延邊,卻忽然從地裏冒出來了一個美人鬆。


    我年雖老邁,而見識實短。根據我學習過的美學概念,鬆樹雄奇偉岸,剛勁粗獷,鐵根盤地,虯枝撐天,應該歸入陽剛之美。而美人則嬌柔嫵媚,婀娜多姿,應該歸入陰柔之美。顧名思義,美人鬆是把這兩種美結合起來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竟能結合在一起,這將是一種什麽樣子呢?


    我就這樣懷著滿腹疑團,登上了駛往長白山去的汽車。一路之上,我急不可待,頻頻向本地的朋友發問:什麽是美人鬆呀?美人鬆是什麽樣子呀?路旁的哪一棵樹是美人鬆呀?我好像已經返老還童,倒轉回去了七十年,成了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頑童。


    汽車駛出了延吉已經一百七十多公裏。我們停下休息,在此午餐。這個地方叫二道白河,是一個不大的小鎮。完全出我意料,在我們的餐館對麵,隻隔著一條馬路,有一小片樹林,四周用鐵欄杆圍住,足見身份特異。我一打聽,司機師傅漫應之曰:"這就是美人鬆林,是全國,當然也就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片美人鬆聚族而居的地方,是全國的重點保護區。"他是"司空見慣渾無事",而我則瞪大了眼睛,驚詫不已:原來這就是美人鬆呀!


    我的疲意和餓意,頓時一掃而空。我走近了鐵欄杆,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到了雙眼上,原來已經昏花的老眼驀地明亮起來,真仿佛能洞見秋毫。我看到眼前一片不大的美人鬆林。棵棵樹的樹幹都是又細又長,一點也沒有平常鬆樹樹幹上那種鱗甲般的粗皮,有的隻是柔膩細嫩的沒有一點疙瘩的皮,而且顏色還是粉紅色的,真有點像二八妙齡女郎的腰肢,纖細苗條,婀娜多姿。每一棵樹的樹幹都很高,仿佛都拚著命往上猛長,直刺白雲青天。可是高高聳立在半空裏的樹頂,葉子都是不折不扣的鬆樹的針葉,也都像鋼絲一般,堅硬挺拔。這樣一來,樹幹與樹頂的對比顯然極不協調。棵棵都仿佛成了戴著鋼盔,手執長矛,亭亭玉立的美女:既剛勁,又柔弱;既挺拔,又婀娜。簡直是個人間奇蹟,是個天上神話,是童話中的俠女,是淨土樂園中的將軍……我瞪大了眼睛,失神落魄,不知瞅了多久,我瞠目結舌,似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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