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東西。有憂傷之事,它能讓你慢慢地漸漸地忘掉,否則你會活不下去的。有歡樂之事,它也能讓你慢慢地漸漸地忘掉,否則永遠處在快樂興奮之中,血壓也難免升高,你也會活不下去的。這一慢一漸,既可感,又可怕,人們必須警惕。獨有英雄業績、民族正氣,卻能讓你永誌不忘,而且彌久彌新。這才真正是民族歷史的脊樑,一個民族能生存下去,靠的就是這個脊樑。我們在山頂上林則徐的塑像下看到鐫刻著的他的兩句詩:


    苟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


    真可以說是擲地作金石聲。這一位世間巨人的形象在我眼前立刻更高大了起來,他不是值得我們全體炎黃子孫恭恭敬敬地、誠誠懇懇地學習一輩子嗎?


    1988年5月30日下午於廣州


    洛陽牡丹洛陽牡丹


    "洛陽牡丹甲天下",這一句在中國流行了千百年的話,我是相信的,我是承認的。但是,我以前從沒有意識到,這一句話的真正含義,自己並沒有完全了解。


    牡丹,我看得多了。在我的故鄉,我看到過。在北京的許多地方,特別是法源寺和頤和園,我也看到過。牡丹花朵之大、之美,花色品種之多,確實使我驚詫不已。我覺得,唐人詠牡丹的名句"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約略可以概括。牡丹被尊為花中之王,是當之無愧的。


    但是,什麽叫"國色"?什麽又叫"天香"?我的理解介乎明暗之間。


    今年四月中旬,應洛陽北京大學校友會的邀請,我第一次到了洛陽這座"牡丹之城"。此時正是洛陽牡丹花會舉行期間。今年因為氣候偏冷,我們初到的第一天,連大馬路旁開得最早的"洛陽紅",都沒有全開放。焉知天公作美,到了第二天竟然晴空萬裏,陽光普照。仿佛那一位大名鼎鼎的金輪聖神皇帝武則天又突然降臨人間,下詔牡丹在一夜之間必須開放,不但"洛陽紅"開得火紅火紅,連公園裏那些比較名貴的品種也都從夢中醒來一般,打起精神,迎著朝陽,一一開放。


    我們當然都不禁狂喜。在感謝天公之餘,在忙著參觀白馬寺、少林寺、中嶽廟和龍門石窟之餘,擠出了早晨的時間,來到了牡丹最集中的地方王城公園,欣賞"甲天下"的洛陽牡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洛陽牡丹原來是這個樣子呀!光看花名,就是幾十上百種,個個美妙非凡,詩意盎然,我記也記不住。花的形體和顏色也各不相同。直看得我眼花繚亂,目迷五色。我想到神話裏麵的百花仙子,我想到《聊齋誌異》裏麵的變成美女的牡丹花神,一時搔首無言,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昨天夜裏,我想到今天要來看牡丹,想了半天,把我腦海裏積累了幾十年的詞藻寶庫,翻箱倒櫃,窮搜苦索,想今天麵對洛陽牡丹大展文才,把牡丹好好地描繪一番。我真希望我的筆能夠生花,產生奇蹟,寫出一篇名文,使天下震驚。然而,到了此時此地,麵對著迎風怒放的牡丹,卻一點詞兒也沒有了,我的"才"耗盡了,一點兒也擠不出來了。我想,坐對這樣的牡丹,對畫家來說,名花的意態是畫不出來的;對攝影家來說,是照不出來的;對作家來說,是寫不出來的。我什麽家都不是,更是手足無所措了。


    第136節:神州遊記(27)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有一段話: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我對牡丹花真是一往情深。我覺得,值此時機最好的辦法就是喊上幾聲:"奈何!奈何!"


    洛陽人民有福了。中國人民有福了。在林林總總全世界的無數民族中,造物主--假如真有這麽一個玩意兒的話--獨獨垂青於我們中華民族,把牡丹這一種奇特而無與倫比的名花創造在神州大地上,洛陽人和全中國的人難道不應該感到驕傲、感到幸福嗎?在王城公園裏擁擁擠擠圍觀牡丹的千萬人中,有中國人,其中包括洛陽人,也有外國人,個個臉上都流露出興奮幸福的神情,看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既是民族的,又是全人類的。牡丹也是如此。在洛陽,在中國的洛陽,坐對迎風怒放的牡丹,我不應該隻說:洛陽人民有福了,中國人民有福了。而應該說,全世界人民都有福了。


    我覺得,我現在方才了解了"洛陽牡丹甲天下"這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1991年5月15日病後寫


    延 邊 行延 邊 行


    小引


    今年夏天,應延邊大學副校長鄭判龍教授之邀,冒酷暑,不遠數千裏,飛赴延吉,參觀訪問。如果學一點時髦的話,也可以說是"講學"吧。我極不喜歡用這個詞兒。因為我知道有不少的"學者",外國話不會說半句,本來是出國旅遊的,卻偏偏說是應邀"講學"。我真難理解這個"學"是怎樣"講"的。難道外國人都一下子獲得了佛家所說的"天耳通",竟能無師自通地聽懂了中國話嗎?出國旅遊,並非壞事;講出實話,實不丟人。又何必一定要在自己臉上貼金呢?我這個人生性急,喜愛逆反。即使是真講學,我也偏偏不用。這一次想來一個例外,我畢竟真是在延邊大學講了一次。所以一反常規,也給自己臉上貼一點金。


    我在延邊隻呆了六天,時間應該說是非常短的。但是,我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開眼界,大開口界。我國的朝鮮族是異常好客的,簡直可以說是好客成性。住在這裏的漢族,本來也是好客的,又受到了朝族的薰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度。我們時時刻刻沉浸在友誼的海洋之中,友誼之浪,情好之波,鋪天蓋地,瀰漫一切。我們仿佛生活在人類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裏,我們的感覺決不能用感激二字來表達,這是遠遠不夠的,我年屆耄耋,有生之年,永遠不會忘記了。


    我舞筆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緒感情奔騰澎湃之餘,不禁又拿起筆來。但限於時間,隻能表達所聞所見於萬一,聊誌個人的雪泥鴻爪而已。


    1992年7月29日


    於延邊大學專家招待所


    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了。按天數算,共是二萬九千五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頓飯,共吃了八萬八千六百九十五頓飯。頓數多得不可謂不驚人了。而且我還吃遍了世界上三十多個國家的飯。多麽好吃的,多麽難吃的,多麽奇怪的,多麽正常的,我都吃過,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謂飯學已極精通,可以達到國際特級大師的標準了。對吃飯之事圓融自在,已臻化境。隻要有飯可吃,我便吃之。吃飯真成了俗話說的"家常便飯"了。


    到了延吉,剛一下飛機,到機場迎接我們的延邊大學鄭判龍副校長、盧東文人事處長、王文宏女士和金寬雄博士,隨隨便便一說:"我們到朝鮮冷麵館去吃個便飯吧!"客隨主便,我就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數千裏勞頓之餘,隨便吃一點便飯,難道還不是世間最愜意的事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生的遠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季羨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季羨林並收藏一生的遠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