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的訪問算是非正式的,但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堂裏麵當然會有點宗教氣氛的,但並不濃。辦公室布置得同現代化的大公司一般無二。我們聽完了主人的介紹,走出門來,想到街對過大峰祖師廟去瞻謁。但是街上的積水,比我們來時不但未減,似乎還有點增漲。雖然近在咫尺,但步行無法過渡。我們隻能臨"河"佇觀。但是,決不是像莊子說的那樣:"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整個對岸和大街就在眼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被堵塞的汽車泡在水裏,宛如中國江南水鄉的小船,摩托車在船的縫罅裏穿來穿去,宛如水中的遊魚。


    第98節:曼穀行(3)


    我們佇觀了一會兒,主人建議過一天再來,我們就轉回了旅館。


    過了幾天,我們果然又正式訪問了報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經晴好了。堂前的馬路已經由"滄海"變為"桑田"。我們隻走了幾十步,就過了街,來到了大峰祖師廟。我以為這樣一位受到萬人崇敬具有無量功德的祖師,他的廟一定會莊嚴雄偉,殿閣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這一座廟卻同我國鄉下的土地廟或關帝廟差不多大小。一進山門,就是庭院,長寬不過二十來尺。走幾步就進了正殿,偏殿、後殿似乎都沒有。金身也隻有幾尺高,真可謂渺矣微矣,無足道者。然而在這個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卻擠滿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誠肅穆又熱氣騰騰的景象,能夠感染任何走進來的人,我顧而樂之。


    在庭院中,一群婦女圍坐在那裏,把金紙和銀紙摺疊成方形、菱形的東西,不知道叫什麽。我小的時候曾見過這樣的金紙和銀紙,多半是在為亡人發喪的時候疊成金銀元寶燒掉。祭祖的時候極為少見,祭神的時候則從未見過。我從來沒有推究過其原因。今天在曼穀大峰祖師廟,又見到這東西,但已經不是金銀元寶的形狀,於是引起我一連串的回憶與思考。難道是因為親人初亡,到了陰間,人(按應作"鬼")生地疏,多給他們帶點盤纏有利於他們的生活(按此有語病,一時想不起恰當的名詞,姑仍用之)嗎?不給祖先燒金銀元寶,難道是因為他們移民陰間,為時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著子孫的金銀元寶了嗎?至於不給神仙燒,原因似極簡單。他們當了官,有權斯有錢,再給他們燒金銀元寶,似乎如俗話所說的:"六指劃拳,多此一招"了。


    我這樣胡思亂想,有點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寫了出來,我隻鄭重聲明一句:我說的祖先是指中國祖先,與泰國無涉。我從幻想中走了回來,看了看隻有幾丈長寬的正殿裏的情景。大峰祖師的金身並不太高,端坐在神龕正中。像前地麵上鋪著幾個蒲團,上麵跪滿了人,都是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麽經文,說的是什麽話,誰也不清楚;但是虔誠之色,溢於顏麵。神龕裏燭光明亮,殿堂中香菸繚繞,大峰祖師好像是麵含微笑,張口欲言,他在對信徒們降祉賜福。但是,我凝神觀看,在氤氳的香氣中,我又陷入迷離模糊,有點同剛到曼穀時的迷離模糊似乎相似,而實則極不相同。在繚繞的似雲又似霧的煙氣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師賑濟的災民,看到了被他收殮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鄉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橋,他今天已經成為把泰國的華僑和華裔緊密地同祖國聯繫在一起的金橋。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動人了,更讓人感到福祉降臨了。在這樣的迷離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師廟。


    1994年5月17日


    鄭午樓博士鄭午樓博士


    一個出身商業世家,自強不息終於成大功的人;一個既有經濟頭腦,又有文化意識的人;一個自學成家,博聞強記的人;一個既通東方語言,又通西方語言的人;一個既工漢字書法,又能鑑賞中國古代繪畫的人;一個既能弘揚泰華文化,又能弘揚炎黃文化的人;一個架設了中泰人民友誼金橋的人;一個把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緊密結合起來的人;一個悲天憫人,廣行善事,廣結善緣的人;一個待人接物處處有古風的人;一個年屆耄耋而又精力充沛超過年輕人的人;總之,一個看似平凡實則不平凡的人。


    如此眾多的不同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氣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世界上能有這樣傳奇性的人物嗎?


    答曰:有!他就是泰國華裔僑領大企業家和教育家鄭午樓博士。


    中國俗話說"聞名不如見麵",又說"百聞不如一見"。在結識鄭午樓博士的過程中,我又一次體會到這些俗語的正確性。最近若幹年以來,我常常聽到鄭午樓博士的大名。我對泰國情況不甚了了,但因為同自己所從事的工作畢竟是有聯繫的,所以也想多了解一些。近四五十年以來,我曾結識過一些泰國朋友,比如著名作家奈古臘,北大教員西堤差先生和夫人,在華的專家素察先生,還有北大東語係一些泰籍華人:範荷芳女士、侯誌勇先生、鄭先明先生等等。從他們那裏我對泰國的了解深入了一點。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直接到泰國去了解泰國,直接通過個人接觸去了解鄭午樓博士。


    今年三月,機會終於到了。我們應鄭午樓先生個人的邀請,來到了曼穀,參加由他創辦的華僑崇聖大學的開學典禮。我們頭一天晚上飛抵曼穀,第二天晚上,午樓先生就在他那豪華的私邸中設盛宴,歡迎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和美國參加慶典的客人:中山大學校長曾漢民教授和蔡鴻生教授,汕頭大學校長林維明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高錕教授,香港大學前校長黃麗鬆教授,香港學界泰鬥饒宗頤教授,台灣郎靜山老先生,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校長田長霖教授,一時眾星燦爛,八方風雨會曼穀。我同李錚和榮新江算是北京大學的代表,躬與盛會。我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鄭午樓博士同我一見麵,就握著我的手說:


    第99節:曼穀行(4)


    "你的著作我讀過的。"


    "???"


    我頗有點驚訝:我們相隔萬水千山,而且又不是一個行當,他怎麽會讀我的所謂著作呢?是不是僅僅出於客氣呢?在以後的交往中,我慢慢地體會到:他說的不是客氣話,而是實話。幾天以後,我在國際貿易中心發表所謂演講時,午樓先生竟也在千頭萬緒十分忙碌的情況下撥冗親自去聽。這充分說明,他對我那一套對東西方文化的看法還是有興趣的。


    在這一天晚上,在入座就餐之前,鄭午樓先生親自陪我們,實際上是帶領我們參觀他的住宅和藝術收藏品。他女兒站在大廳的入口處,歡迎嘉賓。這裏的房間非常多,雖然不一定比得上秦始皇的阿房宮,然而廳室交錯,大小相間,雍容華貴,巍然燦然,令人嘆為觀止。不知由於什麽原因,我仿佛成了貴賓中的首席。他帶領我們參觀,總把我推到前麵。我們跟著他看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房間,把他收藏的藝術品一一介紹給我們。他似乎是著意介紹自己收藏的中國繪畫和書法,這些珍品都裝裱精緻,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我記得其中有明代大畫家唐伯虎和仇十洲的畫,都是精品。記得還有張大千的畫和於右任的字。他介紹這些精品時,從麵部表情和整個神情來看,他對這些東西懷有無限深邃懇摯的感情,也可以說是他對整個中國文化懷有深邃懇摯的感情,更可以說是他對他降生的那一塊國土懷有深邃懇摯的感情。事情難道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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