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轉瞬間,我卻發現,不管詩仙堂怎樣觸動了我的心,真正震動我的靈魂的還不是詩仙堂本身,而是一群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她們都穿著整整齊齊的中學生製服,樸素大方,神態自若。我不大了解日本中學生的情況。據說一放暑假,男女中小學生都一律外出旅行。到祖國各地參觀,認識祖國。我這次訪日,大概正值放暑假,我在所有我經過的車站上,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小學生,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那裏,等候火車,活潑而不喧鬧,整齊而不死板,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詩仙堂裏,我們也遇到了他們。因為看慣了,最初我並沒有怎麽介意。但是,我一抬頭,卻看到一個女孩子對著我們微笑。我也報之以微笑。沒想到,她竟走上前來,同我握手。我不懂日本話,我猜想,日本中學生都學習英語,便用英語試探著同她搭話:


    "do you speak english?"


    "yes,i do?"


    "how do you do?"


    "well,thank yo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we are travelling during summer vacation?"


    "may i ask,what is your name?"


    "my name is--"


    第83節:日本人之心(3)


    她說了一個日本名字,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再去追問。因為,我覺得,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區區姓名是無所謂的。隻要我知道,我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日本少女,這也就足夠足夠了。


    我們站在那裏交談了幾句,這一個小女孩,還有她的那一群小夥伴,個個笑容滿麵,無拘無束,眼睛裏流露出一縷天真無邪的光輝,仿佛一無恐懼,二無疑慮,大大方方,坦坦蕩蕩,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一個異域之人,而是自己的親人。我們仿佛早就熟識了,這一次是久別重逢。我相信,這一群小女孩中沒有哪一個曾來過中國,她們為什麽對中國不感到陌生呢?難道說這一所到處洋溢著中國文化芳香的詩仙堂在無形中,在潛移默化中起了作用,讓中日兩國人民之心更容易接近嗎?我無法回答。按年齡來說,我比她們大好幾倍,而且交流思想用的還是第三國的語言。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沒能成為我們互相理解的障礙。到了現在,我才仿佛真正觸摸到了日本人之心,比我在早稻田大學講演時對東洋之心了解得深刻多了,具體多了。我感到無比的欣慰。"同是東洋地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連今後能不能再會麵,我也沒有很去關心。日本的少女成千上萬,哪一個都能代表日本人之心,又何必刻舟求劍,一定要記住這一個少女呢?


    箱根


    箱根算是我的舊遊之地。上一次來到這裏,隻住了一夜,因而對箱根隻留下了一個朦朧的印象;雖然朦朧,卻是非常美的;也可以說,唯其朦朧,所以才美。


    我們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已經晚下來了。我們會見了主人室伏佑厚的夫人千津子,他的大女兒厚子和外孫女朋子。我抱起了小朋子,這一位剛會說話的小女孩偎依在我的懷裏,並不認生。室伏先生早就對我說,要我為朋子祝福,現在算是祝福了。室伏先生說,朋子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這一句話。這一家人對中國感情之深厚概可想見了。他們想在小孩子心中也埋下友誼的種子。室伏先生自己訪問中國已達數十次,女婿三友量順博士和二女兒法子也常奔波於兩國之間,在學術界和經濟界縮緊友誼的紐帶。同這樣一家人在一起,我們感到異常地溫暖,不是很自然的嗎?


    晚飯以後,我們走出旅館,到外麵湖濱上散步。此時萬籟俱寂,月色迷濛。縷縷的白雲像柳絮一般緩緩飄來,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路旁的綠草和綠色灌木,頭頂上的綠樹,在白天,一定是匯成了瀰漫天地的綠色;此時,在月光和電燈光下,在白雲的障蔽中,綠色轉黑,隻能感到是綠色,眼睛卻看不出是綠來了,隻閃出一片黑油油的青光。茫茫的蘆湖變成了一團暗影,湖上和岸邊,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就因為不清楚,我的幻想反而更有了馳騁的餘地。我可以幻想這裏是人間仙境,我可以幻想這裏是蓬萊三山。我可以幻想這,我可以幻想那,越幻想越美妙,越美妙越幻想,到了最後,我自己也糊塗起來:我是在人間嗎?不,不!這裏決非人間;我是在天堂樂園嗎?不,不!這裏也決非天堂樂園。人間天上都不能如此美妙絕倫,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人間仙境了。


    夜裏我做了一個仙境的夢。第二天,我們沒能看到蘆湖的真麵目,就匆匆離開。隻有這一個仙境的夢伴隨著我,一轉眼就是幾年。


    現在我又來到了箱根。


    邀請我的還是同一個主人:室伏佑厚先生。他同法子小姐和女婿三友量順先生親自陪我們乘汽車來到這裏。上一次同來的日本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中村元博士也趕來聚會。室伏夫人和長女厚子、外孫女朋子都來了。朋子長大了幾歲,反而有點靦腆起來;她又有了一個小妹妹,活潑可愛,滿臉淘氣的神氣。我們在王子飯店裏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十分豐盛的晚餐。很晚才回到臥室。這一夜,我又做了一個仙境的夢。


    第二天,一大早晨,我就一個人走出了旅館的圓廳,走到蘆湖岸邊,想看一看上一次沒能看到的蘆湖真麵目。我腦海中的那一個在迷濛月色下的人間仙境一般的蘆湖不見了--那一個蘆湖是十分美妙絕倫的。現在展現在我眼前的蘆湖,山清水秀,空翠彌天;失掉了那朦朧迷幻的美,卻增添了真實澄澈的美--這一個蘆湖同樣是十分美妙絕倫的。哪一個蘆湖更美呢?我說不出,也用不著說出,我強烈地愛上了兩個蘆湖。


    又過了一天的早晨,我又到蘆湖岸邊散步,這一次不是我孤身一人,主人室伏佑厚先生、法子小姐和三友量順先生都陪來了。以前我沒能真正認識蘆湖,"不識蘆湖真麵目,隻緣身在此湖中"。今天,我站在湖邊上,仿佛是脫離開了蘆湖,我想仔仔細細地認識一番。但是湖上雲煙繚繞,真麵目仍然無法辨認。我且同主人父女在湖邊草地上漫步吧!


    第84節:日本人之心(4)


    我們邊走邊談,蘆湖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散策綠草地,悠然見蘆湖。我好幾次都有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感覺。我們走過兩棵鬆樹,樣子非常像黃山的迎客鬆。我告訴主人,我想為它取名迎客鬆。主人微笑首肯,認為這是一個好名字。他望著茫茫的湖水,告訴我說,在黃昏時分,湖上會落滿了野鴨子。現在是早晨,鴨子都飛到山林裏麵去了,我們一隻也看不到。話音未落,湖上雲氣轉淡,在伸入水中的木橋頭上,落著一隻野鴨子。此時晨風微拂,寂無人聲,仿佛在整個宇宙這一隻野鴨子是唯一活著的東西。我們都大喜過望,輕手輕腳地走上木橋。從遠處看到野鴨子屁股下麵有一個白白的東西。我們一走近,野鴨子展翅飛走,白白的東西就拿在我們手中,原來是一個圓圓的鴨蛋。我們都非常興奮,回看那一隻野鴨已經飛入白雲中,繞了幾個圈子,落到湖對岸的綠樹林裏,從此就無影無蹤了。


    當我們從浮橋上走回岸邊的時候,有四個老年的日本婦女正踏上浮橋。我們打一個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此時,湖水依然茫茫渺渺,白雲依然忽濃忽淡。大概因為時間還很早,湖上一隻船都沒有。岸邊綠草如茵,花木扶疏,我心頭不禁湧現出來了一句詩"宮花寂寞紅"。這裏的花也有類似的情況:園花寂寞紅。除了湖水拍岸的聲音之外,什麽聲音也沒有。我們幾個人好像成了主宰宇宙沉浮的主人。我心裏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有點失神落魄了。猛回頭,才發現室伏先生沒有跟上我們,他站在浮橋上,正同那幾個老婦人聊天。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同那四個婦女一齊朝我們走來。室伏先生把她們一一介紹給我。原來她們都是退休的女教師,現在來箱根旅遊。她們每個人都拿出了小本本,讓我寫幾個字。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兩句著名的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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