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館以外,也有類似的情況。有一天下午,我參加了一個同印度知識界會麵的招待會。出席的都是教授、作家、新聞記者等文化人。我被他們團團圍住。許多著名的學者把自己的著作送給我們,書裏麵簽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問題。我當然也不放過向他們學習的機會,我向他們了解大學的情況,文學界的情況,我也向他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我們就像分別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相對歡笑著,互相詢問著,專心一誌,完全忘記了周圍發生的事情,忘記了時間和空間。我有時候偶爾一抬頭,依稀瞥見台上正有人唱著歌,好像中印兩國的朋友都有;隱約聽到悠揚的歌聲,像是初夏高空雲中的雷鳴聲。再一轉眼,就看到湖中小島上參天古樹的枝頭落滿了烏鴉,動也不動,像是開在樹枝上的黑色的大花朵。


    我們曾參觀過加爾各答郊區的一個針灸中心。這裏的居民一半是農民,一半是工人。同在其他地方一樣,我們在這裏也受到極其熱烈的歡迎。附近工廠裏的工人高舉紅旗,喊著口號,攔路迎接我們。農村的小學生穿上製服,手執樂器,吹奏出愉快的曲調,慢步走在我們前麵,走過兩旁長滿了椰子樹的鄉間小路,走向針灸中心。農民站在道旁,熱情地向我們招手。到了針灸中心,我們參加了村民歡迎大會。加爾各答四季皆夏,此時正當中午,炎陽直曬到我們頭上。有七八個身穿盛裝的女孩子,手執印度式的扇子,站在我們身後,為我們驅暑。我們實在過意不去,請她們休息。但是她們執意不肯,微笑著說:"你們是最尊敬的客人,我們必須盡待客之禮。"盡管我們心裏總感到有點不安,但是這樣的感情,我們隻有接受下來了。


    第77節:別印度(22)


    更使我高興的是,我們在加爾各答看到了真正的農民舞蹈。這一專場舞蹈是西孟加拉邦政府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新聞和廣播部長親自陪我們觀看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們演員都是農民,是剛從田地裏叫來的。說實話,我真有點半信半疑。因為,在舞台上,他們都穿著戲裝,戴著麵具,我們看到的是珠光寶氣,金碧輝煌。而且他們的藝術水平都很高超。難道這些人真正是農民業餘演員嗎?我真有點難以置信了。但是,演出結束後,他們一卸裝,在舞台上排成一隊,向我們鼓掌表示歡迎,果然都是麵色紅黑,粗手粗腳,是地地道道的勞動農民。我心裏一陣熱乎乎的,望著他們那淳樸憨厚的麵孔,久久不想離去。


    我們在加爾各答接觸的人空前地多,接觸麵空前地廣,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也同印度其他城市不同。在其他城市,我們最多隻能停留一兩天;我們雖然也都留有突出的印象,但總是比較單純的。但是,到了加爾各答,萬匯雜陳,眼花繚亂,留給我們的印象之繁複、之深刻,是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我們在這裏既有歷史的回憶,又有現實的感受。加爾各答之行好像是我們這一次訪問的高潮,好像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總結。光是我們每天從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手中接過來的花環和花束,就多到無法計算的程度。每一個花環,每一束花,都帶著一份印度人民的情誼。每一次我們從外麵回來,紫紅色的玫瑰花瓣,潔白的茉莉花瓣,黃色的、藍色的什麽花瓣,總是散亂地落滿旅館下麵大廳裏的地毯,人們走在上麵,真仿佛是"步步生蓮花"一般。芬芳的暗香飄拂在廣闊的大廳中。印度古書上常有天上花雨的說法,"天雨曼陀羅"的境界,我沒有經歷過。但眼前不就像那樣一種境界嗎?這花雨把這一座大廳變成了一座花廳、一座香廳。這當然會給清掃工作帶來不少的麻煩,我們都感到有點歉意。但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看來卻是高興的,他們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就這樣,不管加爾各答給我們的印象是多麽繁複,多麽多樣化,但總有一條線貫穿其中,這就是印度人民的友誼。


    而這種友誼在平常不容易表現的地方也表現了出來。我們在加爾各答參觀了有名的植物園,這是我前兩次訪問印度時沒有來過的。園子裏古木參天,濃陰匝地,真像我們中國舊小說中常說的,這裏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大榕樹,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榕樹。一棵母株派生出來了一千五百棵子樹,結果一棵樹就形成了一片林子,現在簡直連哪棵是母株也無法辨認了。這一片"樹林"的周圍都用欄杆攔了起來。但是,欄杆可以攔住人,卻無法攔住樹。已經有幾個地方,大榕樹的子樹,越過了欄杆,越過了馬路,在老遠的地方又紮了根,長成了大樹。陪同我們參觀的一位印度朋友很有風趣地說道:"這棵大榕樹就像是印中友誼,是任何欄杆也攔不住的。"多麽淳樸又深刻的話啊!


    友誼是任何欄杆也攔不住的。如果疾病也算是一個欄杆的話,我就有一個生動的例子。我在加爾各答遇到了一個長著大鬍子、滿麵病容的青年學生。他最初並沒能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好像分身有術,我們所到之處幾乎都能碰到他。剛在一處見了麵,一轉眼在另一處又見麵了。我們在旅館中見到了他;我們在加爾各答城內見到了他;我們在農村針灸中心見到了他;我們又在植物園裏見到了他。他就像是我們的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想到了中國長篇小說《西遊記》中的孫悟空。難道我自己現在竟進入了那個神話世界中去了嗎?然而我眼前看到的決不是什麽神話世界,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那個滿麵病容的、長著大鬍子的印度青年正站在我們眼前,站在歡迎人群的前麵,領著大家喊口號。一堆人高喊:"印中友誼--"另外一堆人接聲喊:"萬歲!萬歲!"在這兩堆人中間,他都是帶頭人。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在呼喊間歇時,忽然拿出了噴霧器,對著自己嘴裏直噴。我也知道,他是患著哮喘。我連忙問他喘的情況,他靦腆地笑了一笑,說道:"沒什麽。"第二天看到他沒帶噴霧器,我很高興,問他:"今天是不是好一點?"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連聲說:"好多了!好多了!"接著又起勁地喊起"印中友誼萬歲"來。他那低沉的聲音似乎壓倒了其他所有人的聲音。他那蒼白的臉上流下了汗珠,我深深地為這情景所感動。我無法知道,在這樣一個滿麵病容的印度青年的心裏蘊藏著多少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一直到現在,一直到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還恍惚能看到他的麵容,聽到他的喊聲。親愛的朋友!可惜我由於疏忽,連你的名字也沒有來得及問。但是,名字又有什麽意義呢?我想把白居易的詩句改動一下:"同是心心相印人,相逢何必問姓名!"年輕的朋友,你是整個印度人民的象徵,就讓你永遠做這樣一個無名的象徵吧!


    第78節:別印度(23)


    1978年5月14日


    國際大學國際大學


    我怎樣來描繪國際大學留給我的印象呢?這個名字是緊密地同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而我又是在學生時代見到過泰戈爾的一個人。因此談一談國際大學,對我來說好像就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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